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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楼春梦(51-55)作者:郭则

2024-09-07 17:03:56

第五十一回 送乡闱薛蝌最怜婿 避窗稿贾蕙不欺君

话说宝玉和钗、黛诸人坐飞船直上半空,陡遇飓风,大家都惊慌失色。幸亏宝玉将机关把定,徐徐下降,并无危险。那飞船落在芳草坪,钗、黛等陆续下来,都说侥幸。劳官伸伸舌头,笑道:“我的妈,可把我吓坏了。”金钏儿道:“谁不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,单你的性命这么金贵。”藕官道:“乍一看可怕,定下来也没什么?”宝玉笑道:“若没点把握,就敢使那船么?你们也太胆小了。”

宝钗、黛玉瞧着她们,只是笑,慢慢走过玉带桥,向留春院回来。迎面遇着晴雯,说道:“家里有客等着呢。”钗、黛二人忙进屋一看,却是香菱。原来她到贾母处,才知宝钗来了,赶忙来此相访,恰值他们去坐飞船,晴雯说是就要回来的,留香菱坐坐。香菱也因走得乏了,只可暂坐等候。当下见着宝钗,便笑道:“你们刚才还在老太太那里,一会儿又坐飞船去了,也不歇歇么?”

宝钗道:“我是想歇着的,人住马不住,可有什么法子。”香菱道:“到底姑娘精神好,我就不成。今儿只走了两处,便觉得累了。”又问薛姨妈可好。宝钗道:“妈妈也是吃林妹妹送的丹药,近来身子好多了。”又说起香菱的哥儿,念书听话,家里一切顺当,香菱自甚欣慰。忽然脸上微红,向宝钗似要说话,又没肯说。宝钗道:“你又想起什么来了?”香菱脸上又一红,瞧瞧宝玉不在房里,方说道:“我有一首诗要寄给姑娘,没寄去,姑娘替我看看可用得么?”一面从怀中掏出一纸花笺,给宝钗看。黛玉也向前同看,那诗是:

寄怀蘅芜主人

携手园林惘惘行,年时影事欠分明。
梧桐残月他乡梦,倦厌西风独夜情。
灯下相怜成一笑,眼前已似隔三生。
寻常听惯红楼曲,吹到篱筵是恨声。

黛玉先说道:“这首诗全首都好,倒不是当面恭维你。”宝钗道:“灯下眼前两句真亏她做的,不象是学唐诗,倒是绝好的宋诗。”香菱道:“我这一向也看些宋诗,可没去学它。”宝钗道:“也不必成心学它,只要多看,就有益处。”香菱笑道:“姑娘别敷衍我,到底用得用不得?”宝钗笑道:“谁还骗你不成!”香菱将诗又自看了一遍,便要收起。宝钗道:“留下给我,我还许和你呢。”

又说了一回话,香菱道:“正经事我倒忘了。刚才老太太说要请客,我说我们姑娘来了,让我请一回,就是今晚上在我小屋里,弄点吃喝,老太太答应了。我又请了琏二奶奶和二姑娘,姑娘可想着早些去。宝二爷、林姑娘也都得赏光,我托付姑娘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请你们姑娘,要我们配相做什么?”香菱笑道:“林姑娘也算是我们家的,人家干姑娘走得比亲的还近呢。”说完就要走,黛玉道:“你忙什么,再坐坐。”香菱道:“我回去还得归掇屋子呢。”

钗、黛二人送她去后,宝玉方从西屋过来说道:“香菱还有些小家子气,见了我脸上总是红红的。我走开了,好让你们说话。”黛玉笑道:“刚才那首诗,若是你在这里,她还不肯拿出来呢。”宝玉道:“什么诗,给我看看。”

黛玉指那桌上花笺,宝玉取来,念了一遍,也甚为称赞。黛玉道:“她近来长进多了,别说她小家子气,比宝蟾可稳当得多,倒活不过宝蟾,我很替她抱屈。”宝钗道:“如今宝蟾也变好了,那些妖妖调调全都收起,我妈妈手头的事十有八九,都靠着她。”黛玉笑道:“一个人的好歹都有准。袭人从前专会使坏,他偏要抬举给人看。如今又这么恨袭人,也许将来还有抬举的日子,咱们冷眼瞧着吧。”宝玉鼻子里哼了一声,要想说什么,又怕得罪黛玉,勉强忍住了。一时贾母打发人来请他们,至上房摆饭,方一同上去。

原来贾母预备晚上吃的添菜,因晚上香菱请客,便挪至中顿。座中无非迎春、凤姐和尤氏姐妹诸人。宝玉胡乱吃些果食,自去送秦钟起身。众人吃罢,仍陪着贾母说话。刚巧有太虑幻境几个仙女来问候贾母,贾母和她们周旋一回。凤姐知贾母要歇中觉,便拉着钗、黛二人,同陪仙女去逛园子。也逛了好几处,直至日晡才去。

宝钗、黛玉此时真有些乏了,同回留春院歇息一回,方赴香菱处。贾母那桌牌早已凑上,香菱邀她们至卧室,取出薄薄一本诗稿,给钗、黛二人同看,都是近来新作,虽不能全似寄怀那首,却也好的居多。钗、黛二人细看一遍,替她斟酌了几句,又和香菱谈些诗派源流。将近掌灯,宝玉到了,随即摆饭。那些食品经香菱亲自调度,比大厨房做的自又不同。

贾母在席间闻说宝钗要走,便道:“宝丫头你刚来了,今儿又跑了一整天,歇息一两天再去吧。”宝钗道:“别说一两天,就跟老祖宗住一两年,我也愿意。无奈家里放不下,平儿走了,大嫂子又常到兰儿那里住着,我再不家去,就都搁车了。”黛玉道:“她在这里,心里不踏实,老太太还是让她早些家去罢。”贾母听了,自不便强留。宝玉屡次向黛玉使眼色,黛玉只是笑着不理。一时席散,贾母坐藤轿子先走,宝玉和钗、黛一路走着,笑向黛玉道:“我还是不明白,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,你说说是几时接的?”黛玉笑道:“你不记得扫花那两句吗?‘则为俺无挂碍的热心肠,引下些有商量的清肺腑。’”说得宝玉也笑了。

到了屋里,宝、黛二人因宝钗要走,各自有一番体己谈话。宝玉忽然笑道:“有一句话,前儿林妹妹家去就要叫她带给姐姐的,偏生忘了,此刻方才想起。就是蟠大哥的事,柳二哥非常关切,替他跑了一趟大荒山,求着我们师父,已经把冯渊和张三都超度了。还吩咐蟠大哥虔心持佛,自有福极。”宝钗道:“柳二爷如此仗义,真也难得。至于我哥哥,倒不用交代。他自从知道这椿事,发誓每天持诵金刚经解冤咒,早晚不断,已有一两年了。”又说起蕙哥儿现已完篇,只年纪太小,叫不叫他去应试。宝玉微笑道:“他怎能不去,若不去,场里就短了一个举人了。”黛玉道:“他还没进学,又没捐监,就能考乡试吗?”宝钗道:“他是特赏的官儿,照例就算官荫生,也不用捐例监了。”又谈了一回,时已二鼓,方收拾就寝,一宿无话。

次日五鼓起来,宝玉看钗、黛二人梳妆,又和宝钗约定,等史妹夫来了就打发人送信去,千万陪云妹妹同来,黛玉想起金钏儿来,忙命侍女去叫她。好一会儿才来,还是云髻未梳,星眸带涩。原来她不惯起早的。紫鹃笑道:“你不是要送宝二奶奶家去么?这里单等着你了,还不快些收拾。”金钏儿笑道:“还收拾什么,就这么走吧。”晴雯道:“你到了家里,别尽着耽延,说几句话就来吧。若走丢了,可没人接你去。”大家送宝钗出了宫门,瞧着走远了,然后回园。这且按下。

却说湘云那天听了宝钗的话,知宝玉要替她到地府去寻找姑爷,心中自是感激,却又添出无限伤感。心想婆家没人了,娘家叔叔、婶娘相待不过如此,如今单身靠在这里,就是把他找着了,也无非靠着宝玉,还有什么好日子。又想自从他过去了,从来也没见过梦,只怕托生到别处去了。就是把地府翻腾一过,料未必寻找得着。宝玉这番好意,也是白费。平常心里倒空空洞洞。此时仿佛有一件事梗在心里。听说宝钗又到太虚幻境,一连打发人问过几遍,都说没有回来。

这天起得特早,在园中逛了一回,晓气正清,荷香更盛,不觉由沁芳亭走到怡红院。进了抱厦,正要往屋里去,忽听鹦哥唤道:“姑娘回来了,快倒茶去。”湘云冷不防吓了一跳,回头一看,才明白了,骂道:“原来是这缺德的东西。”莺儿瞧见,忙打起帘子道:“史姑娘里边坐吧,我们姑娘起来了。”湘云进屋,宝钗正在吃点心,忙站起让坐,道:“我就要找你去,你倒来不及了。”湘云道:“我也是出来闲逛,顺路来的。你去了这两天,玩得好么?”

宝钗道:“也只坐了一回飞船,吃了菱嫂子一顿。你的事已经打发秦钟找去,若办得顺当,也许三五天就有信了。”湘云道:“我昨儿捉摸着,恐怕未必找得到。反正你们这番意思,我是感激的。”宝钗道:“你也不用那么多虑,只要妹夫没托生去,总有八九成把握。”

正说着,只见蕙拿着书包进来,宝钗问道:“怎么师父又放假了?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的,还念什么书!”贾蕙道:“回奶奶,不是放假。师父因为场期近了,特为出了三篇文题,一篇诗题,教我练练手法,限一天一夜要交卷的。”宝钗道:“练习练习也好,可也别太赶碌了,累出病来倒麻烦。知道你爷爷许你考不许你考呢?”

贾蕙又见过湘云,宝钗饮便命秋纹替哥儿收拾一间静室,好到那里做文章去。秋纹道:“从前晴雯住的那间,二爷常在那里静养,倒还洁净,就在那里吧。”宝钗道:“那里也好,只别叫小丫头们到屋里搅他。”秋纹领着贾蕙自去。湘云问宝钗道:“宝姐姐,你今儿上去了没有?”宝钗道:“我今儿也起得晚,刚起来你就来了,咱们一块儿上去吧。”又坐了一会儿,便同湘云往王夫人处。

走过上房廊下,丫环们都站起来了。玉钏儿悄问道:“二奶奶,是我姐姐送你回来的么?”宝钗道:“可不是!你怎么知道的?”玉钏儿道:“我早上梦见金钏儿姐姐回来,说了好些话,她还赶着瞧我妈去。敢则她们那里也有很大的园子,比家里还热闹呢。”宝钗、湘云进去,见了王夫人。王夫人先问贾母,又问宝玉。宝钗道:“老太太和宝玉都好,宝玉带话给老爷、太太请安。他上次带回来的丹药,请太太劝着老爷务必吃了才好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劝过多次了,老爷总不大相信,可怎么再说呢?”

又向湘云道:“大姑娘,你也研究过道书,到底那仙丹是用什么配制的?”湘云道:“我也没细考究过,若照书上说的,也无非金石草木各样炼成。从先东府里大爷服的丹砂,那是道士们胡乱配的,自然不妥。这是真正仙丹,有福的才遇得着,哪会有什么流弊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吃了倒很好,从前那些零碎病都没有发过。老爷偏说一时见功,久后靠不住的,还许有别的毛病,我也没法子和他分辩。”

歇一会儿,宝钗等正要退下,王夫人道:“那年老太太八旬大庆,临安伯送的珊瑚如意你记得放在哪里么?”宝钗道:“我仿佛记得放在东楼上,那回上去拿东西,还瞧见它一眼。等回头问那管古董的就知道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明儿康国公老太太生日还短一色礼物,想把它凑上。问丫头们都不接头,一问摇头三不知,叫人瞧着怪可气的。”宝钗笑道:“平儿这一走如同去了一把总钥匙,什么人都摸不着门。好在这些东西都有册子的,就不在古董册子上,也在各色如意一起,决丢不了。”

说着便同湘云回园。一面传管事们寻找如意,一面吩咐莺儿替蕙哥儿预备饭食水果,送入静室。那天贾蕙直做到三更以后,三文一诗,方才脱稿。宝钗怕他过于劳神,亲自到静室里,催着去睡。贾蕙只得遵命,到枕上还惦记着文章,一夜也没睡好。

第二天一早起来,赶着收齐了,送与代儒。代儒带上花镜,从头看起,看一遍赞美一番,浓圈加批,写了许多好话。过两天又另出了五个经文题,也是照此办法。贾蕙注疏颇熟,又用些新鲜词藻,那文章更做得典丽堂皇。代儒试了他两回,见其实在可中,便在贾政面前力劝去报名应考。贾政只说道:“小孩子发达太早也不是好事,让他多读两年书吧。”

直到六月底,北静王在朝里遇着贾兰,问起蕙哥儿念书如何,贾兰道:“舍弟早已完篇,家祖因他年幼,未许应考,还在家塾读书。”北静王道:“政老也太拘执了。儿孙功名迟早,自有定数,岂可故意阻他上进。”贾兰退朝,从海淀赶回来,回明此事。随后北静王又打发长史来,再三力劝,贾政不得已方才允许。荣国府中上下人等登时便忙碌起来。又要取结报名,又要送考录科。李纨捡出贾兰的旧考具,送给贾蕙。在贾府局面岂在乎购置考具之费,原为取吉利的意思。宝钗收下,仔细检点一番,只雨衣油布多年搁置,沾渍损坏,必须另置,余者略经修整,均尚可用。

忙中易过,转眼便是试期。又忙着租凭小离,预备场食。王子胜送的是枣糕棕子,薛姨妈送的是湖笔两匣,小银锭两个,糕粽各两盘,无非是取早中必中的吉兆。探春却送得脱俗,全是场中可吃的点心小菜。那两天,贾蕙仍在静室中用功,这些事一概不管。王夫人见着宝钗,问起蕙哥儿每日饭食茶果,是什么人送去,总要派个妥当人才好。宝钗道:“这一向都是莺儿管的。莺儿自小跟我,性情比谁都稳重,交给她尽可放心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么着也好,我先想起袭人,年纪大点,人也老成,想叫她服侍呢。”

宝钗道:“袭人手里有好些针线活,近来她有些弱症,吃着药呢。还中莺儿妥当。”王夫人道:“既是你深知,当然不会错,就是这么着罢。”到初七那天,宝钗赶忙挑选家人们老成可靠的,跟贾蕙去,专管专场接送。又加派李贵、焙茗,吩咐他们二人格外留神,谨防失闪。一面料理带去的东西,拿起这个,又怕漏下那个,正忙得六神无主,丫环们回道:“蝌二爷来了。”

原来薛蝌也因贾蕙年幼,初次应考,不甚放心,亲自来此看看。听宝钗说到临场拥挤,分外担忧,便说道:“姐姐不用着急,我衙门里横竖是挂名官职,到不到不吃紧,等我送外甥去。每次进场出场,我亲自去照料,姐姐总可以放心了。”宝钗自甚感激说道:“舅舅肯这么照管他,那还有什么说的。只是叫舅舅太受累了,我也过意不去。”薛蝌笑道:“又是外甥又是娇客,这不是应分的吗。只盼他高高地中了,咱们家出个状元女婿,也壮壮门户。”宝钗道:“但愿依舅舅的金言就好了。”

薛蝌看着宝钗将物件检齐,交与家人们带去。又说道:“天已不早了,早些到小寓里,一切都从容,我们就走吧。”宝钗命贾蕙谢了舅舅,又往贾政、王夫人处告辞。贾政只吩咐一出场,先把文章稿子带回来。王夫人却叨叨絮絮,叮嘱了好些话,贾蕙都笑应了。然后回至怡红院,辞别宝钗。宝钗就象要远别的一般,拉住他恋恋不舍。还是薛蝌催了两遍,方放贾蕙跟着薛蝌同车而去。宝钗送到内仪门外,看他们上车走了方回。

自从贾蕙决定进场,宝钗终日忙碌,直到此时方才停妥。却又添了种种牵挂,心中不得空闲,又因中秋节近,还要打起精神料理应节琐务。一日在仪事厅上吃过中饭,和李纨说些闲话。莺儿慌忙走来道:“姑娘,刚才那院里婆子来说,姨太太摔了一跤,姑娘还不瞧瞧去么?”宝钗不免吃了一惊,忙问道:“摔得怎么样了?”莺儿道:“那婆子向来耳背,我问她也说不明白。”

宝钗连忙别了李纨,即同莺儿从园中便门过去。走进院子,宝蟾迎出来道:“姑奶奶这程子可累着了,今儿倒有空回来。”宝钗忙问道:“我听说太太摔了,是真的吗?”宝蟾道:“太太早起到佛堂去烧香,被青苔滑了一跤,倒没摔着,在屋里玩骨牌呢。”宝钗听了,心才放下。臻儿打起帘子,让宝钗进去,果见薛姨妈在靠窗书桌上,弄骨牌通五关,已通了两关。

见了宝钗,笑道:“我正要找你呢,你倒来了。”宝钗问道:“妈妈找我有什么事么?”薛姨妈道:“我早就想趁那边园子里挂花开了,请姨太太、大太太和你们妯娌、姐妹们乐一天,因为你正忙着,没得倒给你添累。如蕙儿进场去了,你也闷得慌,咱们商量定哪一天好。”宝钗道:“这两天桂花开得正好,妈妈要请客,就是明后天吧,再过去天要冷了。”薛姨妈道:“明儿太匆促,后天家里有忌辰,还是大后天好。算着正是十三,月亮也快圆了。”

宝钗答应了,又道:“妈妈刚摔了,怕存了筋,还是搀着走走的好,别尽自坐着。”薛姨妈道:“她们蝎蝎螫螫的,你信她们呢,我吃了林丫头给的药,身子轻了好些,一点也没摔着。若是往常还了得么。”宝钗道:“前几天又到太虚幻境,见着她,她说起哥哥的事,柳二爷替求了茫茫大士,把那两个冤鬼都超度了,如今算没有事啦。”薛姨妈问茫茫大士是谁,宝钗道:“妈妈忘了么,就是送金锁给我的那个癞和尚。如今是他们的师父。”薛姨妈叹道:“你哥哥一生好交朋友,交的那一帮,都是酒肉弟兄,只有这位柳二爷真够交情,怎么谢谢他呢。”宝钗道:“他们如今都是神仙了,还要什么谢的,只别忘了人家的好处就是了。”

薛捷妈道:“他从前就救过蟠儿,那年和尤家三姨儿定亲,蟠儿抵庄拿出一笔钱替他喜事上风光风光,也算报答他的好处。不知如何说翻了,一个抹了脖子,一个出了家,弄得一场没结果。宝钗道:“他们俩如今又团圆上了。”宝蟾笑道:“我们大爷和姓柳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法,一听他出了家,哭了好几场,如今说起还是咳声叹气的。苇塘里那一场打,倒打出交情来了。”说得薛姨妈、宝钗都笑了。

邢岫烟听说宝钗回来了,也带着兰香到薛姨妈上房。宝钗说起薛蝌亲自接场送场,分外受累,心中甚不过意。岫烟道:“他比姐姐更不放心呢。若不让他去,他哪里肯。”此时兰香也有十三、四岁,越发长得好了。薛蝌自己教她做诗填词,一学就会。又学些琴棋书画,脸庞有些象黛玉,稳重处又似宝钗。

见着宝钗,赶着叫姑妈,分外亲热。那天宝钗坐到傍晚,方回园去。薛蝌因有应酬,夜深才回。听薛姨妈说到柳湘莲替他出力解冤,更为感激,仿着湘莲小照,捏成肖像,每日清早念完经咒,必得向湘莲像点香拜了三拜,然后出去。虽近傻气,却是知恩报恩,也见得他的血性。此是后话。

却说宝钗回至怡红院,秋纹、碧痕等问知薛姨妈没有摔着,都觉希奇。说道:“上年纪的人最怕摔跤,姨太太是有仙佛保佑,将来还有大福气呢。”正说着,莺儿回道:“蕙哥打发焙茗回来取衣服,这是带回来的禀帖。”宝钗一面命秋纹检点衣服,交焙茗飞马带去,一面拆封细看。内中有给宝钗的,有给贾政的、王夫人的,还附带头场的三篇文章,一篇试帖。首题出的是“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”,正是贾蕙窗下做过的,场中默想一番,也还记得。转念初次入场便直按旧作未免近于欺君,决计另作一篇,专从“而可大受”那“而”字着眼,另两股便是从夹缝中切实发挥,通篇也做得十分饱满。宝钗打发秋纹送上去。

刚好贾政从工部衙门回来,看了禀帖,与他意思正合,不禁点头。又取出文稿、诗稿细看一遍,只拈髭沉吟,不发一语。王夫人只道是文章做得不好,忙问道:“老爷看蕙儿的文章尚可望中么?”贾政微笑道:“中不中是命里注定的,他初次出考,能做出这样文章还算不离。”王夫人听如此说,知道贾政不轻称赞的,也甚欢喜。一时丫头们回道:“二门上传话,外头有个甄大爷求见。”

贾政便出去看甄宝玉,随将贾蕙场稿带给他看。甄宝玉从头看了一遍,道:“这头篇已经探骊得珠,二三篇也迥不犹人,近科闱墨中,还没有这样高手。据小侄看,是要中元的。”贾政笑道:“世兄未免谬奖,他年纪还小,出去观观场罢了。”甄宝玉道:“小侄今天来,正要替文孙执柯,就是敝衙门的徐尚书,有一位最小的小姐,今年也十五岁了,模样性情都好,仰慕府上的德望,要想仰攀。还说起他先代指挥公,就是国公爷的门下,彼此本有渊源。小侯想两边门户相当,子女又好,倒是难得的亲事,不知老伯大人意下如何?”贾政道:“徐府上的家风我们素来都知道的,却是很好。只是蕙孙和薛家二世兄的姑娘,自小就定下了,世兄替委婉回了罢。”

甄宝玉笑应是是,又道:“小侯还有下情,冒昧上渎。目下陵工上正在派人,求老伯大人栽培,派小侄去历练历练,也好混个保案。”贾政道:“目下监督已都派了,此外也许有用人的地方,且瞧罢咧。”甄宝玉连忙称谢。贾政又问:“尊翁任上有家信来没有?近来都好吧?”甄宝玉道:“前天才有信来,家父近来还好,倒是家母在那里水土不大服,时常有些小病痛。明年还打算来京城住住呢。”又坐了一会儿,因要赶城,便匆匆告辞而去。

那两天贾政、贾兰的门生和部里司官们来此拜节的络绎不绝,贾政吩咐一概挡驾,闲时无非看书下棋消遣。王夫人虽说不大管事,到了节下,一切节礼、节帐也不免要查查问问。到了十三早起,接到贾蕙二次出场的禀帖,心中颇为惦记,问了一回牙牌数,占的是:

大开围场,射鹿得中。
顾盼自喜,中必叠双。

心想这卦当然是个好卦,只中必叠双不知作何解释,难道一个人会中出双科举人不成?继而又想或许是来年联捷之兆。正在捉摸,只听得廊外一阵说笑之声。丫头们接了薛姨妈进来,邢岫烟和宝钗都跟随在后。原来薛姨妈约定今天请客,一早同岫烟入园,先至宝钗处说了一回话,然后同至王夫人上房。她们老姐妹也多时不见,王夫人迎出,笑道:“姨太太轻易不来,来了就要破费。”

薛姨妈道:“我哪是请客呢,一则自己人借此聚聚,二则我也出来散散。这一发子时令不好,家里常有病人,若不然,早就看姨太太来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也是心里不静,就是蕙儿进场又要去考,又不许他去考,来回地拉锯,这几天才塌实了。”薛姨妈问贾蕙场中文章如何,王夫人笑道:“那甄世兄还说他要中元呢?这些闲话哪里做得准呢?”

一时李纨、惜春、湘云来了,薛姨妈瞧见惜春,便笑道:“嗳哟!我的姑娘,你真是有主意的,万岁爷请你也请不去。”湘云笑道:“万岁爷请不去,姨太太一请可就来了,到底是姨太太面子大。”正笑着,邢夫人、尤氏、探春、宝琴也都陆续来到,大家又连忙让坐。探春道:“这一向也没得瞧姨妈去,只为有了两个小孩子拖住了,一天也走不开。姨妈倒比先更硬朗了。”

薛姨妈笑道:“姑奶奶那可不敢劳动你,你一出来跟着那么些人,把我那小屋子还挤破了呢。”尤氏笑道:“姨太太如今是老封君了,还是这么好说笑话。那回我们小孙子抓周,请你老人家,怎么没赏光哟?”薛姨妈道:“那两天正赶上蝌儿媳妇不舒服,家里没人照管,我干着急也没办法,吃伯夫人一顿饭,也得有造化呢。”邢夫人道:“姨太太还是爱操心。如今你也是老太太分儿,正该享享福,玩玩乐乐才对。”薛姨妈道:“我哪有你们那福气,若是香菱在着,我也多个帮手。”说罢微叹。宝钗道:“园子里缀锦阁上预备齐了,妈妈请太太们到那里赏桂花去罢。”

薛姨妈便请邢夫人、王夫人等一同入园,不知那里有何热闹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十二回 感侠肠隔生续鸳偶 播佳话踵武掇蟾香

话说薛姨妈邀同邢、王二夫人坐了竹轿,一路向大观园而来。到了山坡一带,那些挂花都开得一团一团的,老远就闻见浓香。尤氏、李纨、宝钗、探春等从花下走过,只见金英糁圣,钿粟堆林,更觉醒心眩目。直至缀锦阁下,王夫人等下了轿,扶着小丫头,同众人上去。此时天宇秋晴,四望高爽。宝钗、宝琴、岫烟等倚栏眺望,见蜂腰桥处一带梨树已有些红叶,远处西山一抹,正似澹扫眉峰,不觉就看住了。尤氏、李纨却陪着薛姨妈和邢、王二夫人,坐着说些闲话。

探春、湘云站在那西边廊子上,探春见左右无人,悄问道:“刚才宝二嫂子说二哥哥替你到地府找人去了,多咱才有信呢?”湘云道:“这哪里说得定,知道找得着找不着?就找着了,也不过象珠大嫂子到那里见一两面,不是多此一举吗?”探春道:“只要找着了,二哥哥总会替你们想个长久的法子,不然也不费这么大的事了。”湘云道:“就算二哥哥好意,留他常住在赤霞宫,又算什么呢?我想倒不如找他不着,也就死了心了。”探春道:“你是想得太深了,究竟还是找着的好。”正说着,只听宝钗说道:“饭都摆齐了,专候着你们俩呢,别尽着说梯己啦。”

二人笑着回身进阁,大家就坐。席间肴馔全是那年老人喜吃的,大件如玉兰片炖野鸡、荷叶粉蒸鸭、东坡肉、西湖鱼都甚可口。邢夫人道:“到底姨太太会调度。”薛姨妈道:“我哪会弄这些,都是宝丫头调度的,也未必好,不过换换口味罢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姨太太前两年就要请我们赏桂花的,今儿才算吃着了。”尤氏笑道:“姨太太也不是省钱,就为事情多混忘了,我替你老人家出个主意,一年打算请几回客,把钱先交给我,到花开的时候,我替你预备好了,请你来做个现成主人。你若不来,我们大家吃了,也一样谢你。”

探春笑道:“姨妈就放心交给你,我们还不放心呢。若你把钱掖起来,到时候总不提起,姨妈本就好忘,我们也不便尽着催你,仍旧还是吃不着。不如交给我们,大家管着倒妥当。”尤氏笑道:“若交给你们更不妥了,你轻易不肯回来,到时候哪里找你去,就是到提督衙门告上太太一状,提督大人又是怕太太的,还不要办我们的诬告么!”说得大家都笑了。那天并无外客,众人放怀谈笑,十分欢洽。只惜春另就几样素菜,胡乱吃罢,先自回庵。一时席散,薛姨妈高兴,又邀着邢、王二夫人在园中逛了几处,直至天晚方去。

宝钗另备晚饭,留下岫烟、宝琴、探春和湘云,在凸碧山庄看了一回月亮。那里居高临下,看下去银海通明,楼台如水,大家在敞厅倚栏坐下。探春道:“咱们几次想要聚聚,总没得凑上。此番赏月,倒是无意得之,世间事哪由得人呢?”湘云道:“在世上难得的就是一个闲字。咱们小的时候地根儿就没事,只想法子玩,怎么玩都是有趣的。如今就是抽空儿玩玩,也不是那个味了。”宝钗道:“也不要那么想,有得玩且玩,有得乐且乐,即如今天晚上月亮这么好,咱们几个人又凑到一块儿,这就是白捡了来的。若再嫌美中不足,那不是自寻烦恼么?”

岫烟道:“姐姐近来见解更高了,倒像是得过道的。”宝琴道:“世界事不过如此,能够见得透,自己舒服些。你姐夫今年没得差,非常懊恼,在我看着,这点鸡虫得失,又算得什么呢?”大家在月下谈至二鼓,宝钗要留探春、宝琴住下。探春不放心孩子。宝琴因节底下有事,便匆忙去了。

这里李纨、宝钗也忙着料理过节。中秋那晚上,王夫人吩咐在园中嘉荫堂摆家宴。贾兰、梅氏率同权哥儿、枢哥儿从海淀赶回。勉强凑了两席,一则人少,二则又有贾政在坐,拘束住了。偏又阴云遮月,大家减兴,倒不及十三那天热闹。

次日便是三场接场之期,王夫人、宝钗一早就巴望蕙哥儿回来,直至下午尚无消息。王夫人又几次打发人去探问,宝钗更急得似热锅上蚂蚁,一刻也坐不住。眼看天快黑了,王夫人叹道:“到底太小呢,不该叫他去考。”宝钗道:“想必还没有出场,若果真有什么失闪,蝌兄弟总要回来送信的。”正在心焦,忽听玉钏儿大声道:“蕙哥儿回来了。”

原来贾蕙从垂花门进院,廊子上丫环们先已瞧见,都像见了凤凰一样。宝钗听见,忙道:“还不快进来呢!”贾蕙紧走几步,赶即进房,见王夫人正在榻上,秀鸾在捶腿,宝钗站着说话,连忙上前都见了。宝钗又是喜,又是气,说道:“怎么弄到这时候,人家早已都出来了。”贾蕙道:“他们对策都是抄抄凑凑,还有一大半对空策的。我五道都做的骈体,每道有七百多字,写起来可就费工夫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没出场,那些小厮们也该带个信回来,省得家里着急,怎么也没有一个贴心的?连打发去的人,也没有回信,要他们做什么呢?非重重地捶他一顿不可。”宝钗道:“哥儿平平安安地回来了,太太也不用生气,等我传给管事的,申饬他们就是了。”

玉钏儿打上脸水,服侍蕙哥儿洗了脸,又在荣禧堂摆上接场酒饭,把李纨、湘云都请来同吃。少时贾政从外书房进来,问知蕙哥儿五道策都做的骈体,颇有失望之态,说道:“你这要好的心太过了。横竖中不中在命的,也不用懊悔。”贾蕙听了,一团高兴顿时冰冷,倒是宝钗见贾蕙平安出场,只有欢喜,还顾不到科名得失。

晚上贾蕙随同宝钗回至怡红院。宝钗略问场内情形,便催他去歇息。自己同莺儿说了一回闲话,也就收拾睡下。因白天过于劳神,翻来复去只睡不着。刚在朦胧之际,忽见晴雯进来请安道:“奶奶好啊!林奶奶打发我来送信,那史姑爷找着了,秦大爷同着他来,也住在咱们前院,请奶奶告诉史姑娘,约好了哪天同去,我再来接。”宝钗道:“林奶奶怎么没来?”晴雯道:“她原说要来的,因为老太太请那些仙女在园子里聚会,林奶奶和凤奶奶正在陪客,此刻还没有散呢。”

宝钗道:“你回去和林奶奶说,我跟史姑娘商量定了,一起到你们那里去。这条路我走惯的,你也不用接拉。”又道:“晴姑娘,你难得回来一趟,不到家里去瞧瞧么。”晴雯笑道:“奶奶您不知道么,我那姑表嫂子早已故了,哪里还有家呢?我倒想见见袭人!看她有什么睑见我!”宝钗道:“晴姑娘,我倒要劝劝你,袭人也算栽到家了,现眼在咱们手里,何必还跟她过不去呢?”晴雯道:“奶奶这话也对,我决不损她,只要她见了我,也就够悔的了。”

宝钗又道:“这院子里的海棠,二爷说是应在你身上,果然这两年你好了,它也好了。如今长过了房顶,你走过瞧见了没有?”晴雯笑道:“我哪里配呢?还得算应在二爷身上。二爷出了家,又成了仙回来,不是和死去重活的一样么?”歇一会儿又道:“奶奶歇着吧,我去看看海棠和我住的那间屋子。”说着便自去了。

宝钗一觉醒来,听得四壁秋虫啾唧不绝,窗子上正照着满满的月光,那半明半灭的银灯,已黯然无光。想起梦中晴雯的话,深替湘云喜慰。又想湘云若到了那里,不肯回来,倒是一件为难的事。正在胡想,只听见后房里袭人从梦中哭醒,还在哽咽。因念袭人只走错了一步,便弄得荆天棘地,生死两难,她也是太虚幻境册子上的人,将来若到那里归册,作何安置呢?又算到宝玉房下,在那边已有七人,这里莺儿、秋纹、碧痕,也有金屋之约,目下只苦了一个袭人,一个柳五儿。从前也都在宝玉心上的,何妨把她们添上,足成十二金钗之数。此事只可慢慢地和颦儿商量,想来想去不觉重又睡着。

次日醒来,已近已牌时分。莺儿过来服侍,宝钗问起蕙哥,莺儿道:“哥儿一早起来,把二三场的稿子找出来,亲自拿到学里给师父看去了。”宝钗看看太阳,知道天已不早,赶忙起来梳洗。

秋纹回道:“刚才吴新登家的来回事,我叫她到议事厅上去等。”宝钗点点头,一时妆罢,吃了早点,便先至议事厅。那些家人、媳妇们一起一起地回事,有的核对相符,即时发给对牌;有的命他们捡出老帐,再行核对;也有查出弊端,当面申饬的。直到午初,方渐次办完,便抽空去寻湘云,将晴雯回来送信,详细告诉与她。湘云听说当真把林成璧寻着了,又是喜欢,又是惭愧,心中似有多少言语说不出来,只有掩泪饮泣。宝钗道:“我得着这信,很替你喜欢,你哭的是什么?有那些眼泪留着到赤霞宫见着妹夫再哭给他看吧。”湘云本有些咬舌,此次更不知说什么是好,只期期艾艾地说道:“姐姐,姐你不知,我我我心心里过不去呢。”宝钗听得倒笑了。

坐了一会儿,等湘云定了神,才问她决定几时去。湘云道:“姐姐几时去,我总随着。”宝钗笑道:“我这十天半个月还不打算去呢,你可别着急。”湘云脸又一红,宝钗不忍再和她取笑,便与约定明晚准去。问知惜春尚在念佛,说道:“我还有事呢,不等四妹妹了。”忙即回怡红院去。此时贾蕙已从学里回来,宝钗问道:“你师父看你那稿子怎么说法?”贾蕙道:“师父倒说很好,还说庚寅那科有个姓俞的中第六,三场骈体策都刻了闱墨,那也不算毛病。”宝钗道:“那也看遇着什么主考,挑剔不挑剔罢了。”

贾蕙又问道:“今儿吴尚书请爷爷和兰大哥,到宝禅寺赏桂,还叫带我去呢。”宝钗道:“你兰大哥有空么?”贾蕙道:“这两天圣驾回宫办事,兰大哥也家来了。”宝钗忙命袭人捡出贾蕙出门的衣服,服侍他换上,去见贾政。祖孙三人分乘车马,出城向锦秋墩宝禅而去。那天吴尚书也只约了几个至好,大家即席赋诗,连寺中方文诗僧妙明也做了。

贾蕙年纪最小,吴尚书推他所作为众人之冠,笑对贾兰道:“兰世兄向来早达,这位令弟将来发达比你还要早呢。”贾兰道:“早达原是好事,我倒恨侥幸太早,一入仕途,就没工夫再做学问。”吴尚书又引众人去看了唐碑、明碑,还有两棵白皮松,大可合抱,据说是金朝留下的。大家在树下徘徊许久,方回至客堂。随后又摆上素斋,吃罢各散。贾政等回至荣府,天已擦黑。

次日又是定国公诰命请客,王夫人带着尤氏、李纨、宝钗都去了一日。那里也有一班小戏。宝钗晚上回来,已甚疲倦,忙打发莺儿将寻梦香送与湘云,自己歇了一会儿,静中入定,便带着湘云生魂,直赴太虚幻境。刚至牌场前,晴雯、麝月已在那里迎候。一路说笑,早到了赤霞宫。宝玉、黛玉、凤姐诸人都在贾母处,贾母含笑向湘云道喜,说道:“我只听说云丫头的姑爷怎么漂亮,总没见过,这可见着了。人都说宝玉长得俊,哪里比得上他呢?怪不得云丫头刚过门那几天那么高兴。”凤姐笑道:“一句话,到老祖宗嘴里说出来又大方又有味,这话若是我们说,又像和云妹妹取笑了。”

黛玉笑道:“云丫头,你该怎么谢谢我呢?我也不要你别的,只把你对待妹夫的样儿十分里拿出一分来对待我,就得了。”众人你一句我一句,把湘云窘住了,一句话也回答不出,只是羞涩地笑。贾母笑道:“云丫头的嘴向来不让人的,怎么一喜欢变成哑巴子了。”凤姐笑道:“咱们若和她讨便宜,只有今儿合适,越说她她越喜欢,你看她那小嘴喜欢地都合不拢了。”说得湘云脸上红一阵子,白一阵子。宝玉道:“我去把史妹夫请进来吧。”贾母笑道:“你好容易替他们安了家,还不叫你史妹妹家去瞧瞧么?你只知会妹夫一声,叫他在家里候着。”宝玉听了自去。

这里凤姐向贾母道:“老祖宗,这个差使交给我吧,包管办得漂亮。”说着便赶忙料理起来,点了两只龙凤宫烛,烧上一炉安息香,都叫侍女们捧着,又叫珊瑚、翡翠二人拿着红纱灯,晴雯、麝月、紫鹃、金钏儿四人拿着红明角喜字灯,分队前引,芳官、藕官吹着细乐,自己和鸳鸯分左右,将湘云搀起,向前院缓缓行去。

宝钗、黛玉、迎春、尤二姐也跟在后头去瞧热闹。行至前院,宝玉已在东边月亮门外等候,引大家转过一层院落,另有个小小的庭宇,院中也栽些花竹,北面五间正房,三明两暗,套过去还有三间书房。湘云此时也似新娘子一般,听人架弄。一路宫灯、细乐将她送至闺房,林成壁照例回避了,躲在书房里。凤姐和众人笑着回来,只留宝玉在那里送房。贾母见了凤姐笑道:“你这差使真办得不错,也要热热闹闹,像那么回事才对。”凤姐笑道:“老祖宗没瞧见姑爷那个样儿,躲在小屋里龇着嘴只是笑,还偷眼看我们。我瞧着他怪逗乐的。”

黛玉笑道:“我们这送亲的可苦了,一路跟得去,也没有轿子坐。”凤姐笑道:“提起轿子来,我倒忘了,该拿老太太的藤轿子抬着她去,那才有趣。”正笑着,宝玉带笑进来,凤姐问道:“他们一对说话了没有?”宝玉笑道:“我在那里逗着云妹妹说话,只是不肯说。我说要等着云妹妹说一句话,我才走呢,后来逗急了,她说了两句:“宝姐姐来了,你还不瞧瞧去。‘我才笑着回来了。”

贾母笑道:“你们简直是闹新房,哪是闹旧房呢?”又和宝钗说些家常,问知蕙哥儿乡试文章做得甚好,心中颇喜,说道:“你放心,这孩子将来必定有出息的,只看兰儿便是榜样。”黛玉道:“夜长了,老太太不用些点心么?燕窝粥、栗粉粥都预备下了。”贾母道:“我倒不觉得饿,也要睡了。宝丫头大远地来了,你们三个人也早点歇着罢。”凤姐笑道:“我来和鸳鸯姐姐,照样儿再演一出好不好?”黛玉笑道:“免劳吧,总有一天琏二哥哥来了,咱们才演好戏呢。”说着大家退下。

晴雯、麝月尚在西屋里等候,听见他们要走,忙即出来,分搀钗、黛二人入园。宝玉一路跟随说笑,到了留春院坐下,黛玉问起蕙哥儿考试之事。宝玉道:“问什么,反正他是必中的,也不过同我一般高下。”宝钗道:“你真有前知的份儿么?我瞧你这个样儿,总不像个真人。”宝玉道:“真人不露相,若教你们凡眼看出来,还能算真人么。我再说一句,他将来比我强多了,是个状元宰相的命,可惜只中了半个状元。”黛玉笑道:“可见是胡说了,状元就是状元,哪里有半个的。”宝玉道:“你不信,明年就见分晓。”

宝钗知他语有先机,也不深问。又谈了一会儿,黛玉笑道:“既是仙人,请到那边丹房里去吧,我们肉眼凡人不敢亲近。”宝玉笑道:“仙人要去,你们也留不住,仙人要来,你们也挡不住。若不乖乖听仙人的,只要念几句咒语,叫你们自己把上下衣服都脱光了,叫做红娘自脱衣,那才要你们的好看呢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哪象仙人说的话,连我也不信了。”宝玉笑道:“信不信在你,仙不仙在我。”大家笑了一阵,随即收拾睡下。一宿晚景不提。

次日宝玉起来,草草梳洗了,便要出去。黛玉道:“什么事这么慌张?”宝玉道:“柳二哥等我去修理飞船呢。”宝钗一把拉住道:“你见了柳二爷,告诉他我哥哥非常感激。如今塑了他的像,每天朝着烧香磕头,这一点傻心,也要叫柳二爷知道。”宝玉笑道:“他早就知道了,还用说么。”说着径自出去了。这里钗、黛二人谈些琐事。宝钗说起湘云夫妻如何安顿,黛玉道:“依他的意思,就请史妹夫常住在这里,眼下云儿只管来来去去,等他百年满了再说。若不嫌委屈,就和柳湘莲、秦钟一样,长久住下,有何不可?”

宝钗道:“云儿是个有心眼的,她说一个人靠着人家,两个人还是靠着人家,怎么说得过去呢?”黛玉道:“那是世俗之见,仙家倒不论的。你看那柳湘莲何尝不是散仙,如何也在此间打混。况且史妹夫既脱鬼域,度入仙班,将来或阙清都也未可限量。云妹妹向来豁达的,怎么忽又如此沾滞。”宝钗又提起袭人、柳五儿之事,黛玉道:“五儿呢,还有商量。他和袭人恩义已绝,我提过多次,总不答碴。这种事也不能勉强的,若凑足金钗之数,我倒另想了一个人,就是从先在怡红院的春燕,但不知她嫁了没有?”宝钗道:“我听说春燕跟着她妈过苦日子呢?若找她也还容易。”

黛玉道:“姐姐先把春燕和五儿拨到怡红院,将来就好办了。你连一个鹦哥还找了回来,何况她们旧人呢?”宝钗道:“那鹦哥真可爱,这一向都是莺儿亲自喂她,只可惜带不过来。”黛玉道:“姐姐又傻了,多少人都带得来,那有带不来的鸟儿。”宝钗这才恍然觉悟道:“下次我带来给你。”一时妆扮完了,同上去见贾母。

贾母正和湘云说话。黛偷眼瞧湘云,果然春回眉黛,意态不同,便向宝钗挤挤眼睛,彼此微笑。湘云见了她们,微带羞涩,只站起含笑无语。贾母笑道:“今儿是云丫头大喜的日子,我算是她娘家人,替她办几桌喜席,把里里外外这些人都请上,连香菱、妙玉、秦、柳两家也别漏了。林丫头就替我办去,你看在哪里摆席合适呢?”黛玉道:“若人多了,只有涵万阁、结霞山馆两处宽绰,老祖宗看在哪里好?”贾母道:“就在函万阁吧。咱们等一会儿坐船过去。”又道:“凤丫头呢?怎么没来?你若忙不了,叫她帮着你。”

黛玉答应了,刚好凤姐、尤二姐走进来,黛玉笑道:“姐姐,刚才老太太派了咱们俩替云妹妹办喜酒,这些事我不大在行,可全仗你了。咱们也得办得像样,别叫云妹妹撇嘴。”凤姐笑道:“昨晚上送房,今儿办喜酒,咱们索性连喜果子、红蛋都办全了,省得多费一道手。”宝钗笑道:“好好的事,到你们俩嘴里就说到歪里去了。云妹妹今儿怎这么老实,也不撕她们的嘴。”尤二姐笑道:“人家替她忙活了这些日子,说几句俏皮话,大家笑笑还不是该当的么?”凤姐、黛玉下来,便忙着分头料理。又要布置屋子,又要点菜备席,又要各处请客。忙到下午,一切齐备,赶即坐船来接贾母。

贾母从上房坐小轿子,至香胜亭换船。鸳鸯、翡翠搀扶进舱,凤、黛二人陪着说笑。一路水光花气,迎人生爽。船到小琼华,宝玉、宝钗和迎春、香菱、智能、尤氏姐妹都在柳阴下迎候,只不见湘云。贾母问道:“云丫头呢?”尤二姐把湘云推向前,原来在众人背后躲着。宝钗、黛玉等不由得都笑了。妙玉只在阁下等候,见了贾母,也有一番谈叙。宝玉引贾母先至廊间坐下,看了一回景致,方才进屋入席。贾母席上,是迎春、香菱、尤三姐陪坐,湘云坐了主位;凤姐、尤二姐、宝钗、黛玉、宝玉另坐了一席。

鸳鸯却和晴、鹃、麝月、钏、芳、藕、四儿等另在花格子外三间西厅,摆了两席。妙玉、智能都吃素,另备素斋。林成璧、柳湘莲、秦钟的席只摆在廊外。宝玉在席上吃些果食,便往廊外招呼成璧、湘莲诸人,一时又到西厅,和晴、鹃等打趣取笑。贾母嫌席上不大热闹,把鸳鸯叫来行令。先用喜字飞笺,香菱起令。香菱想了一回,瞅着湘云念道:“喜则喜你来到此。”自己和湘云各饮一杯。大家都道:“这句说得真巧。”底下轮到湘云,却想不起曲句。

那桌上尤二姐笑道:“我替你说了罢,喜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。”宝钗笑道:“云妹妹这两天真有这个意境。”湘云道:“句子是有了,这喜字还在我身上飞不出去哟。”贾母笑道:“原是你的喜,别人怎么安得上?”鸳鸯瞅着尤二姐只管笑,尤二姐一诧异,才想起牡丹亭原句是,“等”字不是“喜”字,不觉脸上飞红。幸亏湘云接着道:“我也想出一句,‘似这般可喜娘罕曾见’。”数那喜字飞到尤三姐,尤三姐故意不肯喝,大家一阵起哄,才岔过去了。随后尤三姐喝了门杯酒,念道:“非是俺辞家喜浪游。”飞到贾母,贾母举杯饮了,也是想不出句子。

鸳鸯替说道:“可喜那路接仙源近。”数去恰是迎春,迎春拿起杯子,正在凝思,只听贾母道:“曲子里带喜字的太少,咱们另换个省心的吧。”凤姐另取一个牙筒,送到贾母席上道:“老祖宗改这个吧。”原来每根筹刻着一句唐诗,并各种饮法。大家推贾母起令。抽出一根,是“‘鹦鹉前头不敢言’私语者饮。”迎春正和香菱说话,鸳鸯捉着,强迫二人都喝了。

紧接着迎春抽的是“‘媚眼偷看宿鹭窠’旁视者饮”,遍看座中,只尤三姐正向廊上偷看,也捉住她喝了一杯。香菱接过牙筒,摇了几摇,掉下一根,看那诗句是“‘落花时节又逢君’久别重逢者饮。”笑道:“这正该云姑娘喝了。”鸳鸯将湘云门杯斟满,湘云本不怯饮,举杯饮尽。

随后尤三姐抽了一根,是“‘春色满园关不住’离座者饮。”香菱刚站起要往那席上和宝钗说话,被鸳鸯拉回来,迫着她喝了。底下轮到湘云,湘云笑道:“等我抽个好的。”抽出一看,脸先红了。大家看是“‘洞房昨夜停红烛’新婚者饮。”都笑道:“这正是好的,除你还有谁呢,快喝吧。”湘云道:“新婚两字总合不上。”

凤姐走过来,笑道:“就连你从前算上,也不过两个月,还得算新娘子呢!”一面将酒斟满,送到湘云唇边,说道:“喝这杯早生贵子,白头到老。”湘云仍不肯喝,被她灌了大半杯。鸳鸯将牙筒递与贾母,贾母道:“算由我收令吧。”信手抽出一根,是“‘善能月魄羞难掩’脸红者饮。”湘云本有几分酒意,又连灌两杯,此时两颊飞红。鸳鸯又强她干了一杯,方罢。贾母微倦,便扶着鸳鸯走到暖阁,向小炕上歪着。众人散坐说笑,也有在廊下散步的。

一时夕阳渐下,彩霞满室,半轮皓月已从东山渐渐飞起。黛玉又请贾母和众人入席用饭。贾母只吃了半碗八宝莲子粥,叫鸳鸯去看了船,先回去歇息,凤姐、尤二姐都跟随去了。这里众人仍坐廊看月,妙玉向来和湘云最好,同倚栏角深谈。妙玉道:“天下事都是想不到的,你如今也有了家了。”湘云道:“我哪里敢做此想,全亏得宝哥哥、林姐姐,费尽回天之力,居然给办到了。可是从前心里头已成了槁木寒灰,此时一线春回又添了许多的酸苦辣,别人哪里知道呢?”妙玉道:“就我得返此间,也深叨宝公之惠。据警幻说他本是补天灵石转世,所以有此神力。此话倒可以共信的。”

正说着,黛玉凑了过来,湘云等便将话截住。黛玉向妙玉周旋一番,又向湘云道:“宝姐姐家里有事,今儿晚上就要家去,你两边都是闲住,又难得来的,索性多住两天再去,我这里有人送你。”湘云正合心意,却故做从容道:“也好吧。”黛玉又道:“你有什么话带去没有?”湘云道:“也没什么话,只叫翠缕留神看守,别大意了。”黛玉道:“这层尽可放心,宝姐姐先回去,一定照应得到。”

宝钗正和迎春、香菱等闲谈,黛玉转身过去使将湘云的话告诉与她。见廊下成璧、湘莲诸人已先散了,宝玉也不在这里,同侍女们,方知宝玉、湘莲酒后高兴,往芳草坪去比剑。尤三姐要拉香菱去看,香菱不肯,自和迎春一路回去,钗、黛二人也便分路回留春院。歇了好一会儿,将要卸妆就寝,宝玉方才回来。

黛玉故意说要将袭人、五儿凑成金钗之数,宝玉不敢与黛玉争执,只闭眼装睡,不答一言。还是宝钗说出实话,找的是五儿、春燕。宝玉方有笑容,说道:“很好的一件事,为什么你们单要呕我呢?”次日仍是五更即起,宝玉因宝钗单身独返,不甚放心,又打发晴雯送至荣府。

其时天已微亮,宝钗又找补了一觉,然后起来,先至拢翠庵寻惜春。惜春闻知湘云之事,微笑道:“二哥哥只知骂那些禄蠢,我看你们都是情蠢,生被这情字结网住了。”宝钗道:“你这话未免近于偏激,佛家拈花微笑也未必是无情的,只看这情用得正不正罢了。”坐了一会儿,又到湘云卧室,嘱咐翠缕一番,方往王夫人处。此后每日总要亲自去看看,或是自己没空,也打发莺儿去探问。

一连三日,湘云尚无回来消息。宝钗想到湘云究竟是生魂,不比自己吞过仙丹的,若在那里久居不返,难保无游魂夺舍等事,心中甚为担虑。直至第四日,翠缕方来送信,说道:“姑娘醒过来了,请二奶奶别惦记。”又向莺儿道:“昨晚上紫鹃送姑娘回来,四姑娘在梦中还见着她,说了好些话呢。”宝钗又亲自去看了湘云一趟,听惜春说起,果然见着紫鹃,并非入梦,大家叹异。

时光匆匆,转眼已到放榜之期。那日宝钗起得较晚,刚在梳洗,听得外面一片吵嚷之声,正要打发人去问,焙茗已拿着报条进来。秋纹接过来看了,回道:“奶奶大喜,蕙哥儿中了,还是第七名举人。”原来闱中写榜,先从第六名写起,所以报得最早。

宝钗连忙至王夫人处道喜。李纨、梅氏也在那里,都向宝钗称贺。只谈到名次巧合,不免怀疑。王夫人道:“我那天问牙牌数,占的是中必叠双,这不是验了么。”宝钗道:“那回见着二爷,他说蕙哥是必中的,和他名次相等,可见什么事都是前定的。”李贵去看榜,直到三更后回来,果然第七名贾蕙,是江南应天府官阴生,这才放心受贺。

次日贾蕙分具贽敬、门敬,去见各位师门。先见了房师张编修,问起家世,甚替贾蕙惋惜。说到闱中元已十多天了,偏那正主考余中堂是个假道学,因这本是官卷,怕人说他阿谀附朝,故意挑剔五策骈体违式,要归入副榜。还亏得本房力争了好几次,才把第七名卷与元卷互调。

贾蕙听了,甚为感激,说道:“门生初次观光,蒙老师如此成全,已属万分侥幸。况且先君也中的是第七名,或者此中高下也有定数。”张编修道:“若如此说,中第一倒不如中第七,巧合了家传衣钵,倒成了佳话。”后来又去见各位座师,那三位也是同声叹惜。

不知那余中堂见了贾蕙如何说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十三回 倪金刚膜拜真菩萨 贾探花屈居半状元

话说余中堂在关中,因一时矫情,几乎将贾蕙改成副榜。揭晓之后,方知是尚书之孙,军机弟,又是贾妃胞侄。深恐因此结怨,心中万分懊悔。一见贾蕙名帖,立时请见,非常礼遇。先称赞贾蕙文章如何沈实,经策如何博学,一见便知是饱学之士,不料如此英年,将来更未可限量。又道:“北榜解元,向来不利,从没有到过八座的。近几科中的都很少,此番名次稍屈,正望你步青云,贤契要领会这层意思。”贾蕙也知他是极力描补,只有说些感激的套话。

余中堂又领他去见师母,那师母甚悦,因有爱女待聘,一见贾蕙年轻貌俊,忙问:“定亲了没有?”贾蕙回道:“门生自幼就定下了。”师母叹惜不止,说道:“你有个世妹,虽是小老妈养的,相貌性情都还不错,我把小老妈撵走了,一直就带在身旁,倒像是我的孩子。还有他生的一个小子,那就不像人样了。你只看我的面上,不拘同年或是世交里头找一个合适的女婿,若依你老师选去,不定选出什么癞蛤蟆呢。他那眼睛哪里认识人,只会假模假样地装着玩罢了。”余中堂坐在一旁,急得脸上通红,又不敢拦她。

贾蕙也十分为难,答应她不是,不答应她又不是。只是说道:“门生一定留意。”一时告辞出来,余中堂一路送出。说道:“妇道人家,胡说八道的,贤契不可深信。”将要送至大门,贾蕙坚请留步,方才踱了进去。贾蕙坐车回来。心中想道:“这种人怎么也做了中堂呢?人家说八股无用科举腐败,都是此辈连累的。”过一天又去参谒四家郡王,以及世交爵爷。东安、北静两王最为关切,说了许多好话。

因贾蕙曾赏六部员外郎,催他分部行走。贾政见是当然的事,自无不允。便由贾政吩咐吏部司官们替他具呈,司裹因是枢堂交派,怎敢延搁,不几天就注册分礼部。那礼部是最冷的衙门,贾蕙本来意不在此,却喜部务清闲,不至妨他用功。堂司各官又全是正途出身,可以得些教益,倒深合他自己的心事。此时正堂便是吴尚书,见面更觉亲热,指示了许多规矩,不久就派贾蕙在义制司帮主稿上行走。使贾蕙也得间日到署,随同印君稿君们练习公事,一面仍在家里做举业工夫,带着练习评卷。代儒对于书法不甚在行,只可由贾蕙退直之暇,分出工夫,替他评校指点。贾蕙天分本高,写到两个月后居然珠圆玉润,更在贾兰之上。

宝钗此是转得腾出身子,专理家务。这几年荣国府中,因东边荒地全数开熟,原有庄地房产也经过一番整顿,每年进项应付家用绰绰有余。贾蕙此次中举,贾珍于任上寄来二千两贺金,为榜下各项开销之用。核计尚有富余,并未动用公中款项。目下年关将到,宝钗和李纨正在通盘核算,先命管事们分头开出帖子,送到议事厅上以凭钩稽。常时于早晨忙至下午。有时白天不及清理,还带到怡红院,叫莺儿帮助核对。探春偶尔回来,见她们那般忙碌,也只可坐坐便去。因此大观园中梅花盛开,交到腊月又下过几番好雪,只惜春、湘云间或出来玩赏,比起从前联诗结社倒觉冷清了许多。

这天李纨、宝钗正在议事厅上办事,一帮家人、媳妇们刚领了封牌下去。忽见林之孝上来回道:“包勇从东边回来,要上来叩见二位奶奶。”李纨叫道:“叫他上来吧。”林之孝答应:“是。”随即退下,等一会儿便带了包勇进来。宝钗看那包勇戴着紫羔皮帽,穿着貉皮灰布外套,显得格外魁梧,脸上也晒得漆黑,一进门就向李纨、宝钗跪安道:“包勇请二位姑奶金安。”

李纨道:“你这两年太受累了,看着倒比先前硬朗。”包勇道:“回奶奶,奴才是劳碌命,一天到晚在地里跑着,什么病痛都没有。一歇下来没病也有了病。”宝钗道:“你这回路上走了多少天?”包勇道:“奴才怕太太、奶奶们惦记,这回还是破站走的,也走了六十多天,今年关外连下几次大雪,载重的大车都走不动了,只可换坐扒犁。赶着到了绥河,从那里往西,倒好走了。”李纨道:“那乌进忠老东西怎么还不赶着来呢?”包勇道:“奴才在女儿河碰着他,因为大车坏了两辆,在那里候着换车。大概三五天也要到了。”宝钗道:“环三爷在东边还安静么?”

包勇道:“三爷那人也还是长厚底子,交的朋友太坏了。自从娶了这位姨娘,倒很能辖制他,这一向安静得多。有时奴才极力劝戒,也还能听得个几句。有奴才在那里,奶奶们只管万安。仗着包勇这一点血诚,能把三爷感化了。”宝钗道:“这件事就交给你了,若三爷在那里闹出点小乱子,不但府里的名气要紧,也关着你的老面子呢。”包勇连声答应:“是,是。”

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封套,当面递上道:“这是包勇管的荒熟地细帐,请奶奶细看。有不明白的只管叫奴才上来问,奴才决没有藏掖的。”说完又请了两个安,回道:“奴才主人家宝大爷生了哥儿,奴才还没叩喜呢,这里下去,还要请假去一趟。”李纨道:“你只管去,请什么假呢?”包勇正色道:“这是正理,奴才吃的这府里的饭,怎敢自便。”说罢便随林之孝退出。

这里李纨打开封套,取出清册来,和宝钗同看。那册子上写的是:

奴才包勇、焦忠恭叩:老爷、太太、奶奶、小大爷、小大奶奶、哥儿万福金安,新春大喜。谨将承领开垦东边半开及全荒各地,近年垦熟情形及支存钱粮册呈清览。黑岗子至松岗子荒地,从前二熟二成,今全数开熟,计地八千五百垧,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三千五百两整。

佟家屯至黑子荒地,从前开熟三成,今全数开熟,计地一万一千垧,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五千二百五十一两整。黄屯子至门头河荒地,从前未开,今全数开熟。计地九千垧,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三千七百二十两整。

烧锅屯至马家口荒地,从前开熟四成,今全数开熟。计地一万二千五百垧,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六千五百两整。松树屯子至白琉璃河荒地,从前开熟五成,今全数开熟。计地六千垧,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二千六百五十二两整。

白家至柳树井荒地,从前未开,今全数开熟。计地七千一百垧,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三千一百五十二两五钱整。高家屯子至胡家村荒地,从前开熟一成,今全数开熟。计地四千二百垧,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一千七百二十一两整。

棋子营至狐狸淀荒地,从前未开,今全数开熟。计地一万三千五百垧,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六千四百零二两五钱整。

以上共得地七万一千八百垧,本年实收银三万一千六百九十九两整,除留牲口喂养,长工工食,及来年春耕用项外,实解上银贰万两整。

宝钗看完了,笑道:“别看他粗糙,这册子倒开得很细。”李纨道:“那年咱们家闹贼,跳上房去追贼的不就是他吗?想不到他倒有粗有细,又有血性,他还是外家来的,这些根生土长的奴才哪个跟得上,白养活着他们了。”又道:“这册子上倒有焦忠的名字,总没有回来过,那人到底怎么样?”宝钗道:“我上次问过包勇,说那人是忠直一路的,只太小心,又有他老子的倔脾气,和各佃户都处得不大好,只可做做笨活,看看家罢了。”

李纨道:“就这个数,咱们年下哪用得了。还有乌进忠那一批呢,依我说富余的款项,也是白放着,还该添置些田产,才是长远之计。”宝钗道:“头两年富余的都赎了产业,后来又置了学田,这往后倒可以添买田产了。但是田产也得有妥当人经管,哪里都能象包勇呢?”又谈了一会儿话方散。

过几天,果然乌进忠也来了,递的帖子还是那些吉利话。除掉各色米粮物品之外,净折钱的是七千四百两。李纨、宝钗因乌进忠原是年老壮头,也传他至议事厅,各人奖励了几句。当下东西两府忙着出去拜年,又添上各衙门的团拜、各科分的团拜、金陵同乡的团拜、贾兰的门生恭请老师,每次俱是戏酒。那戏场楼上还预备女座,专请内眷,都挡着屏风,垂着珠帘。

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尤氏、李纨、宝钗、梅氏也去看了两回,那时候新到了一批戏班,叫做春部,编出许多新戏,如《珍珠衫》、《花筵赚》、《西舫缘》等等。又有《上元夫人》的灯戏,《牡丹亭摆花》的灯戏,每次团拜做提调的都要抢着定戏码,交定银,真有风行一时之概。总要看到灯戏完了,方才肯散。

当时京城地面,还是五营提督和五城御史分管,周提督与各御史和衷商榷,风外城各设侦缉公所,添募了二百名马巡,昼夜侦查,不分区域。抄了几处土匪窠子,捉获匪首,即时正法,连剪径的也无地容身;又添了几十处工场粥厂,安插那些游民,把京师地方整顿得十分安静。新年上周提督又提倡恢复了东华灯市,东华门外一带街市都扎了各式新巧灯楼,临街铺户把楼房收拾出来,垂灯结彩,遍挂纱绢料丝琉璃水晶各灯,预备贵家宅眷借此游赏。还有许多放筒花放烟火的,连绵不绝,真是升平世界,锦秀乾坤。贾府却因家教清严,只在大观园中稍微点缀灯彩,湘芸、宝钗谈起这番灯市,都疑是探春暗中调度。

过了燕九,探春携带了哥儿、姐儿回来,先至上房和王夫人说了一回话,王夫人留孩子们在上房玩耍,探春带着侍书自往大观园去。宝钗一见了她,便笑道:“你只顾替别人家忙活,九城里弄得这么热闹,家里倒更冷清了。”探春道:“那都是外头闹的,和我什么相干。我不是不想回来,一回来,看着你们一门正经的管家的管家,教子的教子,哪里说到玩的事儿呢?从前云丫头心里还是海阔天空的,如今也添了说不出来的心事,叫我一个人怎么乐得起来?”

宝钗道:“你说的也不错,云儿这次回来真变了一个人,早知如此,不如不替她找人了。你也别忙着批评人家,人说八尺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,就象你唱那十八扯,一会儿穿起八卦衣,扮着诸葛亮,一会儿又要背娃子赶府,那又为什么的呢?”探春正要答言,只听得小丫头从外头笑着进来和莺儿、秋纹不知说了些什么,莺儿等也是一阵大笑。宝钗骂道:“有什么可笑的,这么没人样!”莺儿进来,说道:“刚才跟三姑奶奶来的一个马巡,朝着大门上不住地磕头,还扒在地上叫林之孝打他。林之孝不打,他还在那里苦苦地央求。从来没有叫人打自己的,那人多半是个疯子,我们笑的是他。”

宝钗笑问探春:“你怎么用个疯子?”探春笑道:“他才不疯呢,你知道这人是谁?就是那醉金钢倪二。”宝钗道:“哪个倪二?我耳朵里从没听见过。”探春道:“这个人也是半混混,从前帮过芸小子的忙,后来他被雨村押起,他家里求芸小子说情,没给说到,他恨那芸小子,就迁怒到咱们家,在外头布散了许多闲话,被都老爷听了去,以至闹出抄家之事。”宝钗忙道:“这个坏蛋,还用得么,正该重办才是。”

探春道:“你听我说完了,这是他从前的事,这几年自己知道错了。又听得咱们家专门行善,京城里有名的都叫贾菩萨,更后悔的了不得。这回挑马巡,把他挑上,他背地里求长兴,几时太太回娘家,把他带了去,在大门上多磕几个头,求门上爷们重重地戒责一顿,好把这笔帐勾掉。若不然得罪了菩萨就是死了也不得好处托生呢。”宝钗道:“咱们都不知道他这人,谁还和他算帐。”

探春笑道:“长兴也和他说,你是个金刚,还怕菩萨玛?他说那贾府上人称是贾菩萨,据我看简直是真菩萨。菩萨是慈悲的,哪里还和我们众生计较。只我得罪了菩萨,是自己的罪过,你千万替我求求太太吧。长兴和我说了,我觉得这种人底子还不算坏,只不懂得正道理,也甚可怜,所以把他带了来了。”

宝钗向莺儿道:“这人能够彻底悔悟,却也难得,你们不要笑他,我看比那赖大、周瑞纵恶欺主的奴才还算有良心的。”又坐了一会儿,探春拉着宝钗同去寻惜春、湘云,谈得甚久。惜春本是冷人,无非谈些闲话。湘云见探春回来,虽也喜欢,却不提起结社做诗之事。倒是宝钗和探春再三订约,等到春暖花开,回来多住几天,大家聚聚。探春也欣然应允。

此时春寒尚重,秋爽斋太觉清冷,探春只在上房住了一天,便自回去。及至三月初旬,园中桃杏花渐渐开了,宝钗又忙着蕙哥儿去应会试,虽然也是检理考具,预备场食,租赁小寓,还派老成管事的小心接送,究竟下过一场,比上回就放心多了。薛蝌也只送至小寓,并没有那里住下。却有贾兰两个门生同在一处考寓,彼此较有照应。贾蕙素来文思敏捷,每场都早早地出来,第三场不敢再做骈体,只是逐条实对,稍参论断。

十六那天回到家里,天刚过午,贾政早已看过他头场文章,又送给代儒看了。说道:“还在他乡试闱作之上,那几位师门要了文稿去看,各有批评。都说必定高列,若遇真具慧眼的考官,还有抢元之望。”贾蕙只当是世故捧场,并不在意。在这候榜时期,无非还是间日到衙,带着写写文卷。原可不必细叙,做书的恰好腾出这枝笔来,另叙两个间人。

却说春燕从怡红院撵了出去,背地里哭过几场,她妈本是个浑人,一心只想往高枝上扒,遭此挫折,不免失望,心里还想寻个好女婿,靠他后半世养活。当时便有贾府小厮荣儿都未成亲,央人来说,春燕的妈还看不在眼里。又有武安伯的公子正要纳妾,有人替春燕做媒。先把她妈说动了,又向春燕絮叨了一大阵,无非劝她趁早打正经主意,不要误了青春。春燕只咬定了,决计不嫁。说得急了,春燕拿起剪子就剪头发,她妈赶忙抢下,已经剪下了半络,从此不敢再提。

母女二人只靠着针线度日,后来又听说宝玉出家,她妈劝道:“你无非念着宝玉,他如今做了和尚,还有什么想头?”春燕只是垂泪不答。往时一帮小姐妹中只和柳五儿最好,闲时找她谈谈说说,那天又到园中小厨房里来寻五儿,见柳嫂子正在灶上炒菜,忙上前叫声柳婶子,问道:“五姐姐呢?”柳嫂子便唤道:“五丫头,你春燕姐姐找你。”少时五儿出来道:“春燕姐姐里屋坐吧。”二人同进里间,说些闲话。

忽听翠缕走来说:“柳嫂子,史姑奶奶要一碗枣儿莲子粥,要做得匀和,少加糖。”柳嫂子道:“姑奶奶醒了吗?这一觉睡了好几天,难道也不饿吗?”翠缕笑道:“咱们瞧着她是睡着了,她到了太虚幻境,照样吃酒席呢。”柳嫂子道:“常听说太虚幻境,到底是什么地方?连宝二奶奶也常去。”翠缕笑道:“那里人多着呢,宝二爷、林姑娘、二姑娘、琏二奶奶,还有晴雯、麝月、芳官她们,连老太太也在那里。我倒纳闷,林姑娘也是二奶奶,宝姑娘也是二奶奶,她们谁算大呢?”柳嫂子笑道:“人家也有东屋里奶奶西屋里奶奶,无非是姐妹称呼,还分什么大小。”

正说着,入画来了,对翠缕道:“史姑娘叫我来找你,怎么这样贪玩,一出来就不想回去。”翠缕道:“我和柳嫂子多说了两句话,也没多大工夫哟。”便同入画匆忙去了,这里春燕对五儿道:“怎么晴雯、芳官都在一块儿呢?咱们都是一把子的,如今倒落了单了。”五儿道:“二爷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吗?花子拣死螃蟹个个都是好的。”春燕道:“若说二爷待咱们真不错,那回我妈要打我,他急得拿拐棍直打门槛。我若不是想着他的好处,还能在这里忍着么。”

五儿道:“他那么想我进去,好容易拨到那屋里,偏赶上他心疼林姑娘要去做和尚,什么事都不在心上。饶这么着,那晚上说了半夜的话,他手冻得冰凉,还拿衣服给我披呢。”春燕道:“若准能到了那里,我就死了也情愿,到底有个归着。”五儿道:“人要死也不容易,若死了又不能到一块儿那才冤呢。”彼此正谈到深处,只听柳嫂子唤道:“五丫头,宝二奶奶的饭菜预备好了,你给送去吧。”春燕道:“我也要瞧瞧莺儿姐姐,咱们一块儿走罢。”于是五儿提了食盒,春燕帮她拿些零碎,同往怡红院。

宝钗正在抱厦上,看着莺儿喂鹦哥,见春燕、五儿同来,猛想起黛玉所说的话。便问春燕道:“你这一向怎么过呢?”春燕道:“我跟我妈在家里,做点针线活,混碗苦饭吃。今儿来寻五儿,想起莺儿姐姐,我们怪好的,顺便来瞧瞧她。”宝钗道:“你和五儿本来是这屋里的人,没事只管常来,咱们多说说话儿,我还想把你们俩仍旧要回来,你们愿意不愿意?”五儿道:“那么着敢则好。春燕早就想着回来,我也想来服侍二奶奶,若是二奶奶容我们服侍一辈子,那就是我们的造化了。”宝钗道:“等我得便回太太,知道太太肯不肯呢?”春燕道:“太太本底子是宽厚的,如今也没有坏人翻老婆舌头了。”

说着刚好袭人从旁走过,春燕忙将话截住,见宝钗无话,便拉着莺儿往那屋里去了。那天她们二人回去,记着宝钗的话,天天盼着,总没有消息。过几天,春燕又来寻五儿,听五儿说道:“昨儿晚上三更多天,报喜的来了,把大家吓了一跳,出去打听,才知是蕙哥儿中个会元。”春燕也甚喜欢,便约同五儿来向宝钗道喜,一直进了怡红院,遇见莺儿,说宝钗到上房去了,不免失望而回。

原来前一天是会试放榜之期,贾蕙被几个同年约至城外龙树寺吃饭。王夫人、宝钗等一早就盼望起,直至天黑。贾蕙从城外回来,尚无消息。大家都以为无望的了,晚上贾政在王夫人房里,王夫人悬望过切,未免咳声叹气。贾政拈髭笑道:“太太何必如此,小孩子功名太顺,也不是好事。蕙哥儿还小呢,又本有官儿,多历练几年再中,尚不算晚。”

将要就寝,外头喧天般报了进来,却中的是第一名会元。事出望外,所以把大家吓了一跳。次日贾蕙起来,先至家祠行礼,又到家学里叩谢代儒。代儒比自己中了还要欢喜,笑道:“我虽是落地的秀才,这看文章的老眼还不错吧?”

贾蕙只有微笑。吃了早饭,便出门去拜见老师。这回房师可巧又是张编修,见了贾蕙便笑道:“贤契此番抡元,可见文章有价,于愚兄也有光荣。只可惜磋跎解首,若不然,岂不是三元操卷吗?”贾蕙道:“此是老师期望之深,门生考得微名,已为过分,稍留缺憾,未尝不是好处。”

张编修听了更喜道:“英年早达,能有此见道之言,真大器也!”又见了四位座师,首座是周中堂,本是他手里中的,自有一番称奖,其中赵总宪、江阁学都有世交,张侍郎也与贾兰同部,各自嘉勉,并极殷勤。此后又着意练习大卷,复试一场,取在一等第九。紧接着便是殿试。中间一道问的是西北水利,大家都对不出,只贾蕙平日曾经研究,对得原原本本。那书法更是精美冠场,读卷大臣列在第四进呈。

皇上见此卷条对翔实,写作俱工,文字中溢出忠爱之悃,便将他拨在一甲第一。拆开弥封,知为贵妃之侄儿,贾兰之弟,龙颜更喜。恰巧那天贾政因工部奏事召见,皇上便谕知于他,还说道:“究竟世臣旧族,家教不同。”贾政向来迂谨,闻之非常惶恐,忙即免冠叩首。奏道:“臣受恩过厚,若臣孙再得大魁,恐非家门之福,求皇上天恩,将此卷放在二甲后头,只当臣迂拙之见,情愿让与寒酸。”皇上不悦道:“朕此番拨擢,一秉至公,若依卿所奏,未免转涉私心,岂是朕临轩求贤之意。”

贾政又再三碰头固请,皇上不得已将贾蕙改为一甲三名探花,仍属状元品级授职翰林院修撰,正合上宝玉所说中了半个状元。次日御门传胪,赐宴归第,光禄进酒,京兆执鞭,自有种种荣耀,荣国府门前也贴了黄纸字“禹门三级浪,平地一声雷”对联,此是向来陈例无庸细述。却是游街那天,大家见探花年纪甚轻,也穿着六品冠服,与状元一样,不免诧异。后来打听明白了,无不赞美贾尚书的让德,皇上处置的公明。却因修撰是状元专官,京城居民铺户人等说起贾蕙来,仍称为贾状元,倒像一榜中有两个状首。接着会馆演戏,太学谒师,会同年,刻齿印,忙碌了好些日子。

薛姨妈见外孙高中,又是孙婿,十分快慰。那天来给王夫人道喜,王夫人道:“这也是姨太太的大喜,宝丫头苦了一场,这往后都是顺境了。”薛姨妈道:“昨儿蝌儿媳妇提起他们的喜事,打算趁这个时候凑个热闹,平常讲究的玉堂归娶,这还不该风光风光么?”王夫人笑道:“这正该办的,咱们亲上做亲,还有什么讲究,姨太太怎么说就怎么办吧。”薛姨妈道:“我还得和我们姑奶奶商量商量,头一件把日子先择定了,好有个准备。”

又坐了一会儿,从上房下来,便至宝钗处商议。因此时天气太热,决定在七月内择期。晚上王夫人告知贾政,贾政并无他说,只吩咐不可过于铺张,又指定上房东一所十二多间房子,做贾蕙的新房。

次日,王夫人和宝钗亲自去看了,即时传谕管事们赶着油漆装裱,添置家具;又忙着料理过礼的珠翠首饰,四季衣服。外面一切喜轿喜棚及请媒发贴等事,另约贾蓝、贾菌二人帮同筹备。宝钗借着喜事上锁务繁多,丫环们不敷分配,回了王夫人将春燕、柳五儿仍旧拨到怡红院。王夫人年高事冗,从前之事久已忘了,便都应允。春燕、五儿遂了心愿,越发感激宝钗。

眼看喜事将近,却不料又另出了天大的喜事,正是:

锦上添花,天公做美。

欲知是何大喜?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十四回 颁恩诏追封凤藻宫 馈婚仪初试鲛绡帐

话说朝廷因加封皇太后家族,查考历朝制度,凡后妃之家例有封诰。便降旨一体推恩,厘定恩泽公、恩泽候各项等级。皇后及周贵妃、吴贵妃家族俱已分别加封,元妃前已封到贤德皇贵妃,位号只次皇后一等。却因生前未育皇嗣,只推恩妃父贾政,锡封二等恩候世袭。

当时旨意下来,早有报喜的报与贾政,阁府下上欢声雷动。贾政自己身任尚书,又兼了两个世职,深觉惶恐不安。一面具表谢恩,一面另具奏疏,请将祖上所遗荣国公世职仍归长房贾赦承袭。皇上阅疏,留中不发。次日,另下一道旨谕,荣国公世职着贾兰兼袭。贾兰在军机处先看见了,忙即单身请见,碰头恳辞,历陈再三,圣意不允,只得谢恩下来。荣国府中又是一番庆贺,那些故旧世交见贾府圣眷隆重,抢着送筵送戏。

贾政向来谨慎,贾兰现居枢府,更怕招惹声气,只答应俟到贾蕙吉期再惊动亲友,因此喜事上分外热闹。吉期择定七月十六,从六月起,那些世爵大臣和各省节度专差送礼,络绎不绝。贾政只捡轻的收下,凡是珍贵希罕之品,一概壁还。只有东平郡王送的雄黄金精如意、翡翠鸳鸯双镯,南安郡王送的碧玉整枝如意、精刻谢安月赋的水晶盘;西宁郡王送的雕刻仙山楼阁围屏、吉金太师鼎;北静郡王送的嵌金楼自鸣钟、均窑彩釉花瓶,王沂公绿端画日砚,黄笙鸳图条幅,因是先代世交,又属藩邪颁赐,未便峻却。还是六公旧家,候伯世族,各色殊礼,一时不能备述。

那神策府堂司各官都和贾珍至好,又与贾兰也有联络,商量着公送一份重礼。冯紫英闻此消息,忙托人接洽,将上回要卖给贾府的四种洋货趁此出脱。原来这四件就是冯府旧藏,紫英所说广西同知带京出卖,本是鬼话,只因急于出手,减价至一万二千两,辗转磋商,按七千两成交。由神策府全体出名,送至贾府。贾政如何肯受,无奈来人不肯带回,又由薛蟠、冯紫英几次来说,只得收下。当下将母珠交与宝钗收起,那紫檀镶石汉宫春晓围屏,打十番的自鸣钟,都摆设在新房之内。又把绞绡帐展开,比了一比,和新房暖炕大小刚刚合适。此时秋暑天气,正好用它避蚊。张设起来,又轻又亮。

到吉期将近,探春回来,在秋爽斋住下,同湘云来寻宝钗,听宝钗说起母珠来,都赶着要看个新鲜。宝钗道:“这东西到过咱们这里,你们难道没见过么?”探春道:“那回老爷打发人拿上去,只在老太太那里转了一转,连我都没瞧见。他那时还在家里,更见不着了。”宝钗道:“说着稀罕,瞧见了也没多大意思。”便命莺儿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玻璃匣子,匣内用大红绉绸托底,放着一颗精园珠子,只有桂园大,光采甚足。探春道:“怎见得它是母珠呢?”宝钗道:“我试给你看。”

莺儿取过一个黑漆盘,又递与宝钗一个红绸小袱,宝钗先从袱内倒出几十颗小珠在漆盘里,然后将大珠放入,只见那些小珠绕盘乱滚,一会儿都滚到大珠身上,粘成了一个珠球。探春笑道:“这倒有趣,从前老太太没把它买下,到底还到了咱们家里,也是家运兴旺之兆。”湘云笑道:“这大珠子就象宝钗姐姐,将来蕙哥成了亲,滴里嘟噜地生了无数小珠子,就是这个样儿。”宝钗道:“你如今和妹夫又团圆了,将来也许要生下无数的小珠子呢。万一从太虚幻境带回小珠子来可怎么办?”湘云笑道:“那得问比我先去的,到底带回来没有?”探春道:“二嫂子眼看就要当婆婆了,怎也不学个人样,别叫那兰香仙女羞你了。”

大家笑了一回,探春瞧见桌子上有个玻璃匣子,过去一看,原来便是李绮新房里那两个金麒麟,还贴着白首双星的签条。笑问道:“这东西怎么到了这里?”宝钗道:“那是绮妹妹的贺礼,刚送来,还没上帐呢。我想她必是听见人说是咱们的旧东西,趁喜事上送了回来。”探春道:“在她那里不过闲摆着,还是送给蕙哥、兰姐儿,算做白首双星的佳兆,将来传下去也是一个故事。”宝钗向湘云道:“我把那小的还你吧,仍旧好穿起带上。”湘云道:“我什么年纪了,还带那个,也叫人笑话。等蕙哥儿生下小哥儿,穿着带吧。”一时探春站起要走,湘云瞅着她说道:“你今儿好意思就回家去,不在这儿帮帮忙?”探春道:“我来了就抵庄住下的,你没瞧见我把小孩子、奶子们都带了来么?”

那几天果然在园中住下,帮着料理喜事,闲时也同湘云、惜春等至藕香榭、凹晶馆各处乘凉,看看晚荷。到了过礼那天,薛家陪了些珍贵衣饰及家具陈设,也凑成四百抬,还有四个美婢,叫做掌珠、晓珠、莲珠、蕊珠,新房内外也布置了大半天,方才就绪。皇上又赏了金莲花烛、如意、瓷瓶、宫锦袍套。当晚诰命官眷及近亲堂客在缀锦阁、嘉阴堂各处款待,摆了八九十席。那些官客另在宁国府会芳园中设席,冠盖喧阗,夜深方散。

次日吉期,荣国府中自上房内外客厅,以至大观园各处,无不悬灯结彩,炉薰鹊尾屏展翠翎。门前摆齐了仪仗执事,其中有荣国公的,有思泽候的,还有工部尚书、史部侍郎的执事,还有贾蕙自己翰林修撰,探花及第的执事,金瓜玉斧,宝扇宫灯,排列得整齐显赫。贾府请探春做迎亲太太,也坐在八人轿里,随着彩舆绕了多少街道,方至薛府,新郎贾蕙着状元品服,骑了金鞍骏马,亲去奠雁,大家拥道争看,真是探花年少,美满风流。刚刚奠雁回来,门外响鞭不断,鼓乐齐鸣,便知是彩舆到了。

直抬到荣禧堂前下轿,一路红毡倒换,送至新房。那些跨鞍抱瓶,以及坐筵合卺,一切均照俗礼。那边送亲的是薛宝琴,由惜春、湘云、喜鸾、四姐儿等周旋款叙,一片笙萧迢递,细乐悠扬。坐客中四家郡王居首,还有乐善郡王、庆安郡王、忠顺世子,寿昌驸马,并许多公侯荫袭,阁部贵官。会芳园中,迎亲送往,络绎不绝。自有贾赦、贾政、贾兰、贾蓉等陪待照料。这里北静王太妃、南安、东平王妃,并世爵诰命等由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尤氏、李纨、胡氏、梅氏等按品盛校迎接见礼。先至园中嘉阴堂茗坐叙谈,然后至荣桂堂道喜入席。会芳园、荣桂堂两处各传一班小戏,林之孝家的捧着戏单,递与碧月,碧月递与梅氏,梅氏大致看了一遍,随即捧至上席,先请北静王太妃点戏。

北静王太妃谦让了一回,点了一出满床笏。随后又让南安王妃、东平王妃也各有谦辞,再三让着,方随意点了。到了各诰命,都谦让不肯,也有让之至再,点一出吉祥戏文的,也有只说随便拣好的唱吧。席间南安王妃笑道:“点戏看着容易,若戏文不熟,点错了就是笑话。只看那名目好听,是靠不住的。”北静王太妃笑道:“可不是么,我到哪里因有了年纪,都要让我先坐。到了点戏的时候,不点又不合适,只可拣那熟了又熟的倒没有毛病。”

定国公夫人道:“今儿见这新郎新娘真是一对儿,叫人羡慕。”理国公夫人道:“你没听说么?那新娘是仙女下凡呢。”北静王太妃道:“这位新郎,那年到舍间去,才五六岁呢。如今居然功名成就,大登科后小登科了,日子有多么快。”东平王妃道:“我记得那回这里老太太请客,玉哥儿出来见我,还没有新郎那么大呢,见了人还有点脸红,如今倒又是一代人了。”大家一面说笑,一面上菜。等到大菜上了,放了赏,又散坐听戏。

南安王妃问王夫人道:“我听说史侯家云姑娘在府上住着,怎么没见她?”王夫人道:“她在园子里陪新亲呢。”南安王妃道:“我们从先常见的,她叔叔这一出京,倒疏远了。”一时北静王太妃推说身子不快,告辞先走。南安东平王妃又听了两出,也便告辞。其余诰命们坐到灯戏唱过,才渐渐散去。探春夫妇点起龙凤宫烛送新郎入房,已是三更时分。周姑爷因夜晚,也在梦坡斋书房里住下,累得那班马巡绕行荣宁街前后,逡巡了一夜。李纨、宝钗吩咐小厮们熄了灯火,然后一同回园。

宝钗扶着莺儿回至怡红院,也着实乏,刚上床合眼,便见宝玉、黛玉坐在屋里说话。黛玉含笑道:“姐姐大喜啊!道喜的等了半天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不是大家同喜么!这门亲事还是妹妹给定的,你该先喜才是。”黛玉道:“哥儿的状元,总是姐姐教出来的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说蕙儿命中只有半个状元,你们还不信呢,这不是验了吗。”

宝钗忙了一天,神魂未定,说道:“你们家来了,应该叫蕙儿小夫妇上来见见。”一面便叫莺儿快去请新郎新娘,来见见二爷和林奶奶。黛玉笑道:“姐姐又呆了,咱们在梦里,你以为是醒着吗?横坚明儿见,也得给我们安个坐,我们受了礼,看了热闹,才回去呢。”宝钗道:“那么你们今晚上在这里歇着?”黛玉道:“潇湘馆就好,那里没有人,又是熟地方,我还要看看那几竿竹子。”宝钗道:“好可是好,只床帐铺设都还没有呢!等我叫他们去布置。”黛玉道:“铺盖吃食我都带来了,姐姐不用再张罗,只吩咐婆子们,万一见了我们别大惊小怪的。”

宝钗答应了,又道:“你说的春燕和五儿我已经收在怡红院了,什么时候叫她们去呢?”黛玉笑道:“咱们先问问这位爷,到底要不要,别尽着背地里打恭人家不知情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们一番好意,我岂有不笑纳的。你不知道,我学的是韩信将兵么,只除掉那一个,余者无不遵命。”

黛玉明知指的是袭人,便又笑道:“为什么单那一个要不得呢?”宝玉只是笑,不肯说。宝钗道:“这两个你们不带了去,别搁老了,白耽搁了青春年少。”黛玉道:“你问他们自己,愿来的只管来,若在这里守着,等将来跟你同来,也是一样。你只知有驻颜丹,不知道还有换颜丹呢?”宝玉道:“姐姐今儿也累了,咱们别尽着闹她,早些到潇湘馆去吧。”黛玉笑道:“我还瞧瞧那鹦哥呢。”说着便同宝玉出去,只听鹦鹉在窗外叫道:“姑娘回来了,快倒茶呀。”

宝钗不觉惊醒,定定神,便唤莺儿,命她往潇湘馆,叮嘱婆子们不要冲犯,莺儿胆小,拉了秋纹同去。秋纹走到那里,从竹阴中看去,见房中灯火通明。紫鹃、麝月正眼侍黛玉卸妆,宝玉歪在一旁看着,秋纹正想和宝玉有一番话说,赶忙进去。不料迈进门槛,房中登时漆黑,寂无一人。回身出来,连莺儿也不见了,走至婆子住处,方见莺儿在那里,正传述宝钗的话。等她说完,一路回去,絮谈不断。

次日,莺儿、秋纹见了宝钗,述及夜间所见,宝钗不许她们张扬。又道:“林奶奶虽说带了吃食,咱们也不能一概不管,你们等一会儿把饭菜水果预备齐了,齐自送去,别经那婆子们的手。”莺儿等答应了,宝钗忙即上去料理庙见等事。到新郎新娘叩见父母、翁姑,宝钗吩咐摆了三张圈椅,自己末座受礼。心想此时宝、黛二人肯定也在这里,咫尺间隔,音容莫接,未免怅然。这天一班近亲内眷、和宁荣两府近支亲族,如贾珠之母赵氏、贾琼之母孙氏、贾璜之妻金氏、贾蓝之母娄氏、贾菌之母周氏等也都在荣禧堂上,大家热闹了一日,接着又是会亲,又是回九。

贾薛两家虽是亲上做亲,人熟礼不熟,也有许多节目。那兰香本是天女临凡,丰姿绝世。此时换了盛妆艳服,更显得挑腮露润,杏脸春融。凡是看过新娘的,无不同声赞美。贾蕙称心满意,更不待言。只宝钗自从涓吉定期,以至大礼告成,忙忙碌碌不得一天安逸。这几天忙碌过了又须督视家人、媳妇们检收礼物、点理家具、结算帐目。宝钗因此次贺客众多,众家人、媳妇昼夜伺候,分外劳顿,一律从优给赏。其中特别出力的,又于例赏之外,加赏银两。李贵、焙茗等因两次送考,照料周至,俱在加赏之列。

李贵等都领赏叩谢,只焙茗自往议事厅上见宝钗。跑下回道:“奴才不敢领奶奶的赏。”宝钗道:“你是二爷旧人,这一向出力比他们都多,岂有不领赏的道理?若是嫌少,公众的事,只可委屈点。将来再补你吧。”焙茗道:“上头赏下来的不拘多少,都是恩典,奴才怎敢计较。这回有了例赏,又加赏了奴才几个人,更是分外的恩典,岂有不知感激的。但是奴才有个下情,要求奶奶,奶奶恕了奴才的罪,奴才才敢回呢。”宝钗诧异道:“你有什么为难的?只管说吧。”

焙茗回道:“不瞒奶奶说,东府里丫头七儿和奴才很好,二爷都知道的,求奶奶跟珍大奶奶说说,把七儿赏给奴才。情愿粉身碎骨,报答爷奶奶的恩典。”宝钗沉吟了一回,说道:“论起这事可太荒唐,姑念你服侍二爷多年,又侍候哥儿上学进场,多受辛苦,我替你和珍大奶奶说去,成不成看你们的缘分吧。”焙茗连忙磕头谢了,又请了一个安,慢慢退出。宝钗记在心里,却因忙着结算喜事账目,又要带着兰香到世交亲眷各处谢步,紧跟着秋节将临,又有各项琐事,总没得工夫寻尤氏夫说。

秋节过了,探春回来,住了几天,邀着湘云、宝钗看看芦雪亭的芦花,稻香村的红叶,还请了薛姨妈、李婶娘及岫烟、宝琴、纹绮姐妹,在园中聚了一天。那天正是重阳,宝钗预备下许多螃蟹,就那凸碧山庄持蟹饮菊,做个登高胜会。待王夫人、薛姨妈等走后,众姐妹重被余兴,也联了一首七言古风。随后又是巧姐归宁,权哥儿文定,忙中日月,把焙茗的事几乎混忘了。

那焙茗得了宝钗的面允,一天一天地悬望,总没有消息。起先还沉得住气,等得日子太久了,就不免种种疑虑。想来想去,只有找秋纹、碧痕从旁探问。秋纹道:“本来你就不对,这种事怎好求奶奶呢?奶奶不当面驳回你,还是留你的面子。”碧痕道:“哪里不是行好,咱们替他问一声也不费什么,可是奶奶很忙,得空的时候才好问呢。”后来碧痕遇便问过一次,知宝钗尚未说到,也不便再催。直到冬月里,正赶上尤氏在清虚现打醮还愿,原是为小孙子出花许的,一向忙忙碌碌,此时方得举办,也传了一班新戏。

头两天尤氏亲自过来,面请邢、王二夫人,说明并无外客。邢夫人见贾赦仍旧做官,意兴比先好了,王夫人本好热闹,自从服丹后百病不发,也高兴出去玩玩,所以都答应去的。尤氏又至稻香村邀了李纨婆媳,然后来寻宝钗,宝钗正在怡红院,看丫头们检理大毛衣服,秋纹回道:“东府里大奶奶来了。”宝钗连忙见礼让坐,尤氏道:“宝妹妹,这一向知道你很忙,怕搅你的事,没得来看你。”宝钗道:“我有什么忙的,倒是这回喜事叫大嫂子累了好几天,也没见得你谢谢。”

尤氏笑道:“咱们姐妹,这话还说得着吗?我亲找你,为的是大后儿在清虚观还愿,传的是新来的戏班,那地方也还清静,想请太太们和自己姐妹,大家去乐一天。大太太、二太太都赏脸,说是准去。姨太太那边也请了,这才来请你。你也累乏了,去散散罢。”宝钗道:“我向来怕热闹的,大家都去,也没人看家,算我谢谢吧。”尤氏道:“那天并没请外客,都是家里人,怕什么呢?”又费尽功夫,好说歹说,宝钗方才答应。

忽想起焙茗之事,说道:“我还有点小事,要求大嫂子呢。”尤氏道:“你有什么事求我?”宝钗道:“有什么大事呢?就是服侍宝二爷的焙茗,这么大还没成家,他单看上你们七儿,大嫂子肯给么?”尤氏道:“七儿也不小了,几次要打发出去择配,因她家没有靠近的人,耽搁到如今。这两年姨娘们在任上文花、银蝶儿两个人也忙不开,倒靠她做些零碎事。既是焙茗那小子要,就给了他罢。”宝钗道:“咱们可就一言为定。”尤氏笑道:“笑话了,难道我还要你的定礼不成?”当下说定了,尤氏又再三叮嘱,大后儿早去。

等尤氏去后,宝钗便打发碧痕告知焙茗,焙茗又上来磕头,千恩万谢的,说了许多话。后来尤氏因七儿服侍自己多年,又赏了一份小小妆奁,焙茗接了去,在府后赁房居住,这也是他们想不到的,如今不在话下。

却说打醮那天,李纨、宝钗、湘云都先至王夫人处,看着王夫人坐上大桥,然后分坐朱轮翠盖车,丫头们另坐小车跟随,一路往清虚观。此时张道士成仙去了,他的门徒也姓张,带领道众出迎。一进山门,王夫人便命住轿,贾蓉、贾蔷上前请安。引至戏楼,薛姨妈、薛宝琴、邢岫烟已先在那里,尤氏忙招呼让坐,随后邢夫人也来了,只探春后到,不免各有周旋。尤氏邀姐妹们东楼入坐,笑道:“这儿不用拘着,大家舒服点。”当下开戏已久,胡氏呈上戏单,道:“这前三出大保国、迥龙阁、得意缘是神前拈的,他们唱的弋阳腔,京里才来不久,姑妈、婶子们还没听见呢么?”探春道:“我在北府听过,究竟有些欠雅。”湘云道:“旧戏也听腻了,换换新鲜也好。”宝钗道:“大嫂子今儿累了吧?别招呼我们啦。”

大家就坐听戏,各有议论。唱到打樱桃,尤氏笑道:“宝妹妹你看这书童像你们焙茗不像?”宝钗看着戏笑道:“真有几分象呢,可是那贴旦比七儿漂亮多了。”尤氏道:“那是有名的甄碧云,谁比得上。”又道:“别看七儿长相,她妈梦见一匹万字锦才生得她,也许将来还有造化呢。”湘云道:“像这出戏就近于伤风败俗,年轻的人瞧惯了移动性情,为害不浅。”探春道:“戏曲中也有讲风情的,绝没有这般妖冶。依我说,戏曲虽是玩意,可容易叫人听进去,应该挑那忠孝节义的故事,可以感动人的编成曲本,给他们演唱,像这些诲盗诲淫的,都该严禁才是。”

宝钗道:“别人不过白说说,你要这么办还办不到吗?”探春道:“这里头也有难处,眼前那位张中堂也是状元出身,就单爱听这些粉戏。若严禁了未免要得罪人呢!”湘云道:“就是外号叫锦带飘的那位中堂吗?”探春道:“那位只爱在紫檀大案上点票子,哪懂得听戏呢?”接着演翠屏山,扮潘巧云的叫做钱小凤,模样不及甄碧云,更演得淋漓尽致。探春也看不下去说道:“这可真该禁了。”

正说着文花端进一个漆盘,回道:“这是哥儿的寄名符,那上头压的金玉玩意是道士们孝敬的,奶奶收不收呢?”尤氏道:“怎好叫他们破费。”探春道:“从前二哥哥也收过,若不收,显得看不起他们,倒不合适。”尤氏便吩咐收下。探春道:“珍大哥哥近来常有信么?姑娘们在任上都好罢?”尤氏笑道:“说起来怪可笑的,范阳那里从来就忌讳姨娘们,见你大哥哥正的没去,倒是两个姨娘去了,都当做希罕。原来从前安国公就怕夫人,有一个挂名的姨娘,可不许往那屋里去。安国公憋急了,从窗子里扒进去,被打更的当贼捉住,闹得人人皆知,你说可笑不可笑呢?”

湘云道:“阔人都是这样,咱们三姑爷将来就是第二个安国公,你们瞧着吧。”尤氏笑道:“还有笑话呢,你珍大哥前任施节度,怕得厉害,地根儿就不许纳妾。有一回衙门里唱戏,施节度和女戏子多说了两句话,登时被夫人叫了进去,戏也停了,灯也媳了,一班客弄得张惶失措。那里官场中忌讳姨子号的就是为此。”宝钗笑道:“她们是管得太紧,你也太松劲了。大哥哥调到范阳,也有好几年,那地方就在家门口,为什么不到任上住住去呢?”尤氏道:“人家看外衙门享福。我看简直是受罪。那回蓉儿再三劝我去住了半个月,把我憋闷坏了,哪里有咱们吃吃玩玩说说笑笑的舒服呢!”

一时又唱到状元谱,湘云笑道:“古来也有女扮男妆中状元的,可惜三妹妹满肚子的才学,不去考去。”探春笑道:“我哪里成呢,二嫂子调教出来的都会中状元,若自己去考,不是十拿九稳吗?”宝钗道:“别攻我了。”

尤氏正要往正面楼走去,听见这话,回过头说道:“你们别说啦,我那回和我们四姑娘抬杠,我只说一句,你是状元第一个才子,惹她说了一大套的话。说状元难道没有糊涂的,又说我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,今儿咱们说说不要紧,若四姑娘在这里,又要冷笑呢!”探春瞅了她一眼,尤氏也不大理会,走到正楼,又陪邢夫人、王夫人等说些闲话。薛姨妈先要走,尤氏再三留她坐了席,方和大家同散。

宝钗在车中想起那年打醮,宝玉因张道士提亲回家呕气,闹到砸玉,还如同眼前之事,不免牵起伤感。刚回到怡红院,秋纹迎上来回道:“刚才伺候新房的小丫头瑞儿来说,小蕙二奶奶有点不舒服,奶奶歇一会儿瞧瞧去罢。”宝钗换了家常衣服,五儿送上茶来喝了两口,便带着莺儿往新房去看兰香。

只见兰香歪在一张紫色绣垫扬妃榻上,星眸半闭,眉黛微皱,大有怯弱不胜之态。瞧见宝钗进来。忙支撑站起,叫声奶奶。宝钗道:“我听说你不大舒服,快躺下将养着吧。到底觉得身子怎么样?”兰香含颦说道:“也没有什么,只是吃东西下去就要吐,一站起头就晕忽忽的,也有好两天了。”宝钗又悄地叫陪房的媳妇来问,才知道月信有两个月没来,从先在家的时候每月都是准的,便向兰香道:“这可不要乱吃药,明儿把王太医请了来,叫他看看脉,就有准了。”兰香脸上微红,低声答应。

次日宝钗上去回王夫人,王夫人也是疑喜参半。传话叫兰香不要出来拘礼,又和宝钗说了许多胎教古法,一面命人飞马去请王太医。直至下午,人回太医来了。贾蕙正在书房里替贾权改文章,连忙将笔放下,出去陪着,送茶让坐。

此王太医头发花白,年纪红在七十上下,见了贾蕙再三道歉,说道:“今儿太医院值班,所以来得迟了。”问起贾蕙台甫,知最新科鼎甲,不免足恭道:“原来就是少二爷殿撰公,晚生在门下伺候多年,还没有瞻仰过。”又问:“老大人近来康健?一向短过来请安。”贾蕙道:“今儿请老世翁屈驾。只因房下月事愆期,这两天时常呕吐头晕,不知是喜是病?要请高明判断。”王太医道:“门下理当效劳。”又说些寒暄闲话,小厮们回道:“上房预备齐了,请哥儿陪太医上去。”贾蕙便引着王太医一路谈笑,同往新房院中走进。

不知如何诊断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十五回 使重洋父授定风珠 伤末路妾泣投泥玉

话说王太医随同贾蕙走进新房,王夫人、宝钗、邢岫烟都在兰香炕前说话,王太医忙即上前见礼。他一向久在门下,并且年齿已高,内眷们自无须回避。只兰香躲在红罗帐内,帐前设了紫檀螺钿儿杌,掌珠将小扣枕放在几上,引兰香玉腕,从帐中伸出。

王太医斜侧着身子坐在杌子上,屏息静心,仔细诊脉。诊了好一会工夫,先诊右脉,又换左脉,诊毕,含笑站起,向王夫人道:“老太太大喜,晚生看少太太的脉六脉皆洪,一定是喜兆,不用多吃药,晚生下去开个安胎补中的方子,吃一两贴也就好了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一定是喜啊!别看错了,叫我这小孙子揪你的胡须。”王太医陪笑道:“不敢!不敢!决定不会错的。”说着便随贾蕙出来,仍至外书房就坐,蘸笔沉思,开出一个方剂,贾蕙接过,看是:

少太太方:症现胃纳减少,动即呕吐,行动头晕。据述月事两月未至,按脉左右六脉洪大,确系喜徵。理直安胎补中为主,此方乃候酌裁。

北沙参一钱、五西洋参一钱、酒当归一钱、五川芎一钱、五免丝子洒泡一钱,白术八分、杭白芍一钱、川贝去心为末一钱、生黄芪八分、妙积壳五分、厚黄花一钱、甘草五分。

末后还写着各包各号,清水煎服。贾蕙看了道:“她这两天还有些口渴恶饮,用什么代茶相宜?”王太医道:“只用西洋参尾,略煎代茶好了。”一面起立道:“晚生告假。”贾蕙送出去,然后拿药方回了王夫人。王夫人看过,交给宝钗,打发小厮们去抓药。

那晚上兰香服下,果然见轻,服了两贴,渐渐平复,王夫人、宝钗皆甚欢喜。过几天,贾蕙得到翰林院的知会,因他馆课屡次考列第一,由掌院保送武英殿,派充纂修。武英殿也算内廷差使,专管纂辑官书,总裁中也有吴尚书,江阁学。此时正在编辑历朝会要,贾蕙从那天起,也须间日进内,赶编功课,有时将功课带回修订。一日,刚从英武殿回来,林之孝拿着贾兰家信呈上,回道:“这是小兰大爷从海淀专人飞马送回来的。”贾蕙不知是何要事,忙即展开一看,那信上写道:

本日请简册封越裳,吾弟蒙简正使,促楫为副,启节甚促,亟望筹备。并禀祖庭,密之。

兄手草

贾蕙兰接了此信,顿觉彷徨无措,连忙持至内书房,呈与贾政阅看。贾政阅毕,瞅着贾蕙道:“这也是难得碰到的机会,上头有意造就人才,所以叫你们出去历练,你别当做苦差。要知道少年新进,先得从吃苦作起。使于四方,不辱君命,岂是容易的事吗?”贾惠要说什么也不敢说,只答应几声是,随后又进去回王夫人。王夫人、宝钗正在新房里坐着,一听这话都吓呆了。王夫人道:“这么大的孩子,家门口还没有离过,如何走这么远路?旨意一下来,又不能推辞,这可怎么好呢?”宝钗道:“从前听琴妹妹说过,海船上碰着飓风,就没了命了。凡是册封天使,都要带寿材出去,万一船坏了,只可躺在棺材里,听它飘去。我们孩子怎么往那里送呢?这不是坑人么?”

大家正在焦思无策,到底兰香是天女转世,聪慧过人。说道:“这是大喜的事,太太、奶奶何必那么发愁?历来派过多少回天使,轻易也没出过事。如今国运正在中兴,依我看此行必定平安顺利,太太、奶奶只管放心吧!”王夫人、宝钗听她所说,确有至理,倒也宽解了几分。次日,贾蕙赶到海淀,见着贾兰,方知此中原委。

原来越裳国王薨逝,新君嗣位,照例由礼部提请册封,那正副使向来俱由翰林科道及部曹中选派,皇上要选新科人才出去历练,当时下了旨意,派贾蕙充册封正使,那副使汪船便是新科榜眼,俱赏给一品麒麟章服。这旨意下来,贾蕙、汪船忙即入朝谢恩,皇上召见训勉一番,随向礼部领取封册一品。好在贾蕙本是礼部人员,部中都是熟识的,自有照应。一面又要向各师门亲友辞行,又有许多亲友替他设饯。

忙中易过,渐近行期,宝钗因贾蕙从未离过膝下,海程风险,始终放心不下。那天晚上,倚枕筹思,翻来复去睡不安贴,陡然转了一念,元神出窍直到太虚幻境来寻宝玉。进了赤霞宫,不暇去见贾母,便径向留春院而来。晴雯迎面遇见,不免诧异道:“宝二奶奶有什么要紧事?慌慌张张地赶了来,也不先给我们一个信儿?”宝钗道:“二爷和林奶奶在屋里么?”晴雯道:“林奶奶在家,就请里屋坐吧。”

宝钗进屋,见黛玉一个人在那里填琴谱,忙叫道:“妹妹,你想到我这会儿赶了来么?”黛玉道:“这真是想不到的,姐姐有什么事么?”宝钗就在琴桌旁坐下,咳了一声道:“在世上一天,就有一天的烦恼,蕙儿好好的当个翰林,偏又派他出去册封越裳,这么远的路,又隔着海,怎么能放心呢?听人说有个天妃也姓林,只要得她的保佑,海船上就不怕了。你可认得她?有什么路子才托得到?”黛玉道:“我不但没见过天妃,也没听说过,咱们问问他吧,他的道道儿多着呢。”宝钗道:“他在哪里?”黛玉道:“此刻多半在老太太上头,我打发人就找他去。”

说罢,便叫紫鹃去请二爷,紫鹃答应了出去,等一会儿便听见宝玉和紫鹃一路说话进来,向宝钗道:“我就知道姐姐要来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既知道,我们就不用说了,到底姐姐是为什么来的?”宝玉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匣,放在桌上,道:“就为的这件东西。”

黛玉抢过去,要打开先看,宝玉连忙拦道:“你忙什么?且让宝姐姐把她的来意说了,看我猜的对不对?”宝钗道:“就是为蕙儿去册封越裳,海路上不大放心,他们都说有个天妃,专保佑海船行旅,你可以托托她吗?”宝玉笑道:“放着家堂佛倒去远烧香,你只求求我就得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有什么本领?吹这么大气,别吹破了。”宝玉道:“你先看看我的宝宝。”

说着,便把锦匣打开,内有金托子,托着一颗杏子大的明珠,光耀夺目。钗、黛二人知是珍品,却不知何用。宝玉随手送与宝钗道:“这叫宝风珠,姐姐带回去,交与蕙儿,叫他紧紧随身带着,管保风平浪静,一无惊恐,比天妃还靠得住。等他事竣回朝,可记着把珠子送回来,别忘了。”

宝钗答应了,忙即接过锦匣,揣在身上。黛玉道:“姐姐你此刻可以放心了,刚才我见你神魂不定,什么话都听不进去,如今有了定心丸,且消停一会,咱们说说话儿。”宝钗道:“妹妹你不知道,我担心了多少天了,眼看着行期一天一天地近了,上头还只管催,简直是要我的命,索性这条命不要了。冰@火#中文wwW.XBING.cC到了这里倒舒服,又没有那个福气。”黛玉道:“这点大的孩子,穿了一品服色,你瞧着还不乐么?”宝钗道:“那也是一时的虚荣,当得什么?”

正说着话,麝月、金钏儿、芳官、藕官、四儿都来给宝钗请安,一个个花枝招展,围成个肉屏风似的。宝钗看着她们笑道:“若是那五个也来了,这屋里还站不下呢。”麝月道:“那天晚上秋纹到了湘馆,我没空和她说话,她别又背地里骂我罢?”宝钗道:“她倒没骂你,只纳闷,分明瞧见你们,怎么一进屋子便都不见了。”芳官道:“我听说春燕、五儿都拨到怡红院,她们几时才能来?我怪想她们的。”宝钗道:“你要想她们,回了二爷,把她们接来就得了,那有什么难处。”

麝月等退下,宝玉向黛玉道:“妹妹填什么谱儿?”黛玉道:“我想另谱个猗兰操还没有填完,改天再给你看。你们近来有什么好玩的?”宝钗道:“上月三妹妹回来,玩了两天,还在凸碧山庄登高联句,也没有什么好句子。”宝玉便要那诗看,宝钗道:“原稿在云儿那里呢,一首长古风,谁能记得,只记了几句,什么‘遥无一雁澹无影,近水万芦寒有声’。还有‘园林如梦洒人在,天地一笑斜阳明’。这几句还算好的。”黛玉道:“这句天地一笑斜阳明,倒觉得新奇可喜,只怕又是蘅芜君的。”

宝钗笑道:“你猜错了!是琴妹妹做的。”黛玉道:“不是大薛,也是小薛,你们都在得意的时候,怎么有这种伤感?”宝钗道:“咱们从前起社做诗,多么热闹,如今只剩那几个人,又轻易不到一块儿,怎能没有伤感呢?”又谈了一会儿,宝钗便要回去。宝玉道:“人家出这么大力,你一拿到手就要赶回去,也不怕人寒心。”宝钗道:“那是我一个人的事么?你做老子的还不该出点力?”黛玉道:“姐姐还没见老太太呢,怎好就回去。”宝钗道:“只顾说话,倒忘了给老太太请安,咱们就上去罢。”黛玉道:“咱们说了这半天的话,老太太早已歇着了,还等着你么?”

宝钗没法,只得住下。次日起来梳洗完了,同宝、黛上去见贾母。贾母问些家事,闻知贾蕙奉使册封,尚不甚在意,倒是听说蕙哥媳妇有了身子,不觉笑逐颜开。道:“你也要做奶奶了,我的元孙都还没见着,那兰哥儿的小子如今有多大了?又添了没有?”宝钗道:“大的今年十五岁,也定了亲,在学里学着做文章呢。大前年又添了一个小子,算是四岁了。”贾母道:“定的是那一家?”宝钗道:“就是杨学士的姑娘,因为和兰儿同年,又是至好,当面说定的。”贾母笑道:“我说你和珠儿媳妇都是有造化的,到底不错。”宝钗道:“这都是靠着老太太的福庇,谁有老太太福气大呢!”

一时凤姐从廊外进来,一见宝钗,笑道:“昨儿晚上,紫鹃那丫头鬼鬼祟祟地,把宝兄弟捉了回去,就猜定是你来了,这卦又叫我算着了。”宝钗道:“夜里就要上来的,打听老太太歇着,没敢惊动。要知道凤姐姐还没睡,我就闹你去了。”凤姐道:“那可担不起,你就去了,我也把你关在门外头,省得人家怨我。”说着又瞅宝玉道:“你说对不对?”黛玉因宝钗再三关切,向贾母说早些放她回去。便说道:“宝姐姐因为蕙哥儿这两天动身,她就要家去呢。”贾母道:“刚来了怎么就走?陪我玩一天,晚上再回去吧。”宝钗只得答应,贾母高兴,叫凤姐吩咐大厨房预备些吃食,又把迎春、香菱、尤氏姐妹都请来,在园中延青阁聚了一天。

那里眼界最宽,连园子外的山色溪光都看到了。宝钗初次到此,和香菱靠着一字短墙,看看远景,笑道:“这是天然的一幅仙山楼阁,我若在这里住长了,搬到这阁里来住比蘅香院强多了。”香菱道:“姑娘若来。我就搬来陪你。”凤姐道:“人家有人陪,要你硬贴上算那棵葱呢?”黛玉道:“姐姐若住在这里,一天上下几次,就够你累的了。”鸳鸯道:“饭摆齐了,老太太等着呢。”这才一同入席,贾母也喜欢那里豁亮。

吃了饭,即在阁内歇了一觉,又看了一回纸牌。说道:“这里看牌真好,没那些树枝儿晃眼。”凤姐笑道:“老太太喜欢这里,我陪你老人家搬来住,他们都是白说说。”贾母笑道:“搬到这里来我倒愿意,只是累她们娇滴滴的身子一天跑几趟山路,现带上你这猴儿,北风一起来,把猴毛都吹掉了呢。”说得众人都笑了。晚上大家陪贾母回至上房,又闲谈了一会,宝钗便向贾母告辞。黛玉打发麝月送她回去,宝钗道:“我走熟了的,还用送么?”宝玉道:“她要去看秋纹、碧痕,说说她们的体已话,让她走一趟吧。”

次日,宝钗在怡红院醒来,摸着怀里果有一个锦匣,将那定风珠取出,与莺儿同看,迎着日光,更显得宝光璀灿。等一会儿,至王夫人处请安,趁便将此事回明,并将那珠子也给王夫人看了,王夫人不由得念了一声佛道:“我这颗心悬了好些日子,此刻才落在腔子里了。”李纨也在王夫人处,说道:“这么大的珠子,我还没有见过呢?若在世上,真是无价之宝。”又道:“前几天兰儿说起,乌斯藏番僧进贡的有一种右旅白螺,专能镇压风浪,他正托人去寻问,如果尚在内府,可以奏请给天使带去。如今有了这珠子,比那白螺又强了。”等贾蕙请训下来,宝钗便将此珠交给他,并说明来历。切嘱其紧紧随身,不可失落。

贾蕙想起父亲如此爱护,却不曾一日尽孝,不禁泪流满面。第二天便是启行吉期,贾蕙拜别宗祠,并家中尊长,王夫人、宝钗看他远涉重洋,自是难分难舍,含泪叮嘱了好些话。贾政只勉励他努力报国,勿以家事为念。贾蓉、贾蓝诸人都送至皇华驿,看着贾蕙和江副使带同文武随员等由此登程,水陆长行而去。那随带武共中另有两个人,一个是焦大的次子焦义,在贾珍标下,也保了守备,宝钗因他忠勇可靠,特命贾蕙带在身边,以防不虞,那一个更是想不到的,便是那醉金刚倪二,此时也得了五品军功,他自己求长兴向探春回道:“沐恩一向没得报效贾府,万分抱疚,如今听说贾状元要出远差,情愿保他前去,尽力报效,好将功折罪。”探春见他出于至诚,便向宝钗说了,也将倪二带去。这本来都是闲文,却不料贾蕙此行倒真个得到他们之力,后文再表。

却说贾蕙起身之后,宝钗不免时常悬念,又因兰香初次怀妊,也要留心调护。那天往新房去看兰香儿,见她胎气充足,身子平安,当此新婚远别,尚无世俗儿女之态,心中暗自欣慰。回至园中,见天上阴云密布,渐有雪花飘舞,霎时间怡红院山上石上已落了一层浅白。拥炉独坐,意绪无聊,便打发婆子们分头去请李纨、湘云,来此做暖寒之饮。一面叫五儿传话给柳嫂子,预备十二个碟子,一个火锅,另开一坛竹叶青陈酒。又看着碧痕、春燕将那两盆砂梅,一盆大腊梅,都浇了水,挪在向阳之处。此时深冬天气,日短夜长,将近上灯,李纨、湘云先后来了。

李纨披的是玫瑰紫哆呢斗篷,湘云穿的是墨金海虎绒氅衣,都戴着观音兜。宝钗迎出去,和她们在抱厦上看了一回雪景,那雪片堆在海棠树上,正似朵朵瑶花。回廊边两棵老芭蕉尚有两三叶残绿,也一半被雪掩了。湘云看着那芭蕉,说道:“人家说雪里芭蕉是不会有的,这不是真正雪蕉么?咱们北方的芭蕉尚且惧冬,在南方更不稀罕了。”李纨道:“我前两年在九江,衙门里就有好些老芭蕉,冬天还是碧绿的,只可惜南方不大见雪。”宝钗道:“古人的话不尽可信,即如蒲柳早衰,是寻常成语。可是杨柳的叶子倒落得最后,你看西边那棵柳树,这时候还带着绿叶呢!”

湘云道:“这园子得了雪,显着幽静得多,若在那小琼华涵万阁上凭栏赏雪,那才真是琼楼玉宇哪。”宝钗道:“我前几天为蕙儿的事,别提有多么心烦了,到那里见着颦儿,正在一勾一抹地填琴谱呢,心里想彼此一样的人,只为世上的事拨不开,就有许多烦恼,倒是他们一脚走开的舒服了。”李纨道:“在世上就没个清静,越是得意越多烦恼。那几年遇着下雪,大家起社做诗,多么有趣。如今看着小子们功名成了,在别人总估量着咱们怎么乐呢,哪知道咱们的苦处。要想寻头几年那点乐趣,也没有了。”湘云道:“我每次到了太虚幻境就不想回来,偏又把他寻着了。若赖在那里,未免惹人讪笑。又想人生在世该吃多少粥饭都有定数的,索性吃完了再走。我若真不回来,你们更要冷清了。”

一时秋纹回道:“酒菜摆齐。”宝钗便让李纨、湘云进屋,随意就坐。虽没有几个人在席上,把盏谈笑,也觉一室春融。湘云想起探春来,笑道:“三丫头常说要大家聚聚,这一向又没空回来。我就不信,她在家里看家抱孩子,难道会比这里舒服么?”宝钗道:“她也有她的苦处,我比方她就像一个外衙门的老夫子,件件事都得拿主意,又没个帮忙代管的,怎么走得开呢?”李纨道:“你们也别笑她,近来京城里盗风除净,差不多夜不闭户,不是她哪办得到。”

宝钗道:“大家有空多聚聚,没空少聚聚,这也没什么关系,倒是明年三月里,太太的七旬整寿,总要想法子热闹热闹。依老爷的意思,一点也不要举动。太违俗了,人家也要议论呢。”湘云道:“前年你老爷七旬大庆,也不设席,也不收礼,外头议论不说是谦德,例说是矫情。人生七十古来稀,怎么不该举动?不是我批评你们老爷,也太迂执了。”李纨道:“蕙哥儿那时候赶得回来吗?”宝钗道:“只怕赶不及,这里去还有一半旱路,至快来回也得半年,能够赶上四月里散馆考差就算顺当的了。”

那晚上三个人谈谈说说,饮至二鼓方罢。李纨冒雪回去,湘云便在宝钗处住下,直谈了一夜。次日起来,雪已晴了,房瓦树梢积白未化,映着朝阳,分外晶洁。湘云道:“咱们收拾完了,往凸碧山庄去看看雪吧,那里不但看全园的景,远看还望见西山,到下午只怕就化尽了。”宝钗道:“那里又高又敞,看是得看,只是太冷。”湘云道:“多穿点怕什么呢?”少时妆罢添衣,便带了莺儿、翠缕走过沁芳阁,取路向土山上去。那路旁墁的石子全被积雪遮了,只剩中间方砖窄路,却还好走。

正走着,翠缕见山石窟窿里拖出一根红绳,指给莺儿看道:“莺儿姐姐你瞧那是什么?”莺儿上前捡起,原来是用红子线打的锁链,挂着一块美玉,宛然就和宝玉落草时带来的一块,分毫无异。不禁嗳哟一声道:“这不是二爷那块玉么?怎么会丢在这里?”

湘云接过一看,不但形式大小相同,那上头镌的八个字也是一样的。笑向宝钗道:“那年先丢了玉,二哥哥随后就走了,如今找着玉,他还要回来呢!”宝钗道:“哪有这种事,我在太虚幻境亲眼见他还好好带着,如何会丢在家里?”说着忙从湘云手中取过,乍一看果然就是那块,不觉呆了。又反复细看了一番,才看出是假的。笑道:“别的都对,就是宝光没有那么透明,颜色也比那个浅,是谁仿造的呢?”莺儿道:“那回老太太出赏格找玉,有个人造假的来骗钱,还是二爷自己看出来的,许就是那块假玉罢。”宝钗道:“那块玉当时就还给他,并没留下,谁把它又送进来呢?”

湘云记起北静王曾经仿造一块,给宝玉带回来玩的。便告与宝钗,宝钗道:“这倒像的,就看这玉质和刻工,平常人家也做不出来,多半是北静王府才肯这么细做。”湘云道:“就算是那块,怎么隔这些年忽然出现。那回重修这园子各处都翻腾过,何以留至如今?这里头也有可疑。”宝钗道:“管他那些呢,咱们带回去,做个玩意也好。”湘云笑道:“你眼看就要抱孙,留着给小哥儿带吧,也算是祖传之宝。”莺儿笑道:“姑娘见过真的,拿那个仔细比较,自然分出真假。如今真的不在世上,就这个假的传了下去,传得久了,假的也当成真的了。”翠缕道:“我们姑娘说的,是个东西都有阴阳。阴阳就是公母,那一块算公的,这一块算母的吧。”说得众人都笑了。

宝钗见那玉上沾了许多泥垢,叫莺儿用绸手绢蘸着雪水都擦干净了,然后自己揣在身上,又吩咐莺儿、翠缕,不要张扬出去,省得外人误会,又生出种种谣言。究竟这块玉是从那里来的?宝钗也断不透。说起来却有一段故事在园内。

原来那年宝玉从北静王府领宴回来,将北静王仿造的玉呈贾母看过。因贾母说道:“别把真的混了。”带回园中,便交袭人提另收起。宝玉向来疏阔,无论什么贵重东西都不在心上。只凭袭人放在闲箱子里,也从未查问。直至袭人遣嫁,此玉也随她出去。到了蒋玉函家中,一次袭人检箱子无意中看见,拿出来把玩一番,想起宝玉平时相待的好处,不免对玉落泪,却瞒住了蒋玉函。那几年家境贫困,几至断炊,始终没把此玉卖掉。这回重进怡红院,又将玉带回。

有一天受了秋纹、碧痕的闲气,又见春燕、五儿进来,地位都在自己之上,心中万分难过。思前想后,总为自己错走一步,对不住宝玉,才受这个罪,更觉又愧又悔,因此拿着块假玉,到山背后僻静地方,数说一回,又啼哭一回,哭到伤心,一时晕倒,到醒来丢了此玉,遍寻不见,随后又几次来寻,总没有寻着,心头胡想,别是宝玉怪着我,把玉收了去了。却不料只丢在山坳石罅,倒被宝钗捡了回去。后来影影绰绰地听丫头们说起此事,袭人正在倒霉的时候,怕人指她偷玉,那里还敢答碴,所以这块假玉出了荣国府,又进了荣国府。此中原委始终没人知道。这也不在话下。

如今且说宝钗、湘云带同莺儿、翠缕从那条砖路曲折上去,残雪未化,尚不觉沾滑,一时到了凸碧山庄,同在敞厅下坐住,大家也走得乏了,喘息微微,良久方定。此时北风吹面,肌肤生寒。看下去却是奇景,只见园中万树以及楼台殿阁都似雕琼砌玉的一般,朝阳闪光,微带金色,山下翠柏苍松,更难着一团一团的白玉,连峰腰桥的朱栏也被雪遮了一半,那一半还是红的。湘云道:“这就是神仙世界,可惜世人不会领略,偏要从烦恼场中讨生活,真是个神仙不做做罪人。”宝钗道:“苦乐二字没有定观。全是从各人心上分的,他们见着那么着才乐,看着我们到这冷地方来挨冻,瞧那不相干的雪,倒是苦境了。”湘云道:“你看那西山都变成了玉山了,想来群玉山头也不过如此。”

宝钗回过头,看那一带远山,含着烟霭,果然是看到处一片白,上浮天际,都似粉玉装成。笑道:“玉山晴雪,是京师八景之一,这晴字真下得恰当,咱们那回来,正在雪中,都被云彩侯素荣遮了,哪看得到它的好处。”湘云道:“那回在这里联句,姐妹们也还热闹,如今只剩咱们两个人了,哪有第三个闲人肯冒冷来这里寻乐?”宝钗道:“两个人也一样玩,必定有多少人才乐么?就把他们都邀了来,也像那回大家联句,又要想起从前芦雪亭,如何赏梅花,如何吃鹿肉,添了许多伤感。人心哪有个知足呢?”

正说着,只见左边山径里一个披猩猩毡斗篷的缓步上来,后面跟着一个丫头,正在背阴处,又被斗篷遮住脸,瞧不出是谁。宝钗笑道:“你说没有第三个人肯来,那不是一个人吗?”湘云道:“是谁呢?我倒要看看。”便拉宝钗一路迎过去,及至走近,方看出是惜春和入画。惜春一见湘云,便笑道:“你们真高兴,赏了一晚上的雪还不够,一大早又赶到这里来了。”宝钗道:“四妹妹正是做功课的时候,怎么倒有空出来?”惜春道:“她一晚上没回来,我不大放心,打发人到怡红院去打听,说你们一早出来赏雪,我想这里还有些清气,借着寻你们,也来散散。”湘云道:“那上头才看得远,咱们还到敞厅里坐罢。”

说着便又从原路上去,走到敞厅,大家倚栏眺望。湘云指那远山给惜春看。道:“四妹妹,你会画的,若把这雪山上烟光日色都烘染出来,一定在李营邱、郭河阳之上。”惜春道:“看着容易,哪能画得这样玲珑。”宝钗道:“你们别只看山景,那边又有人来了。”湘云、惜春回身一看,果有一人披着氅农,从松树下小径往上走着。

不知那人是谁?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