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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楼春梦(56-60)作者:郭则

2024-09-07 17:03:56

第五十六回 舞彩衣瑛珠乍归省 集金钗柳燕共超凡

话说宝钗、湘云、惜春同在凸碧山庄玩赏晴雪,宝钗见山下松径又有人上来,便指与湘云、惜春同看。惜春道:“多半是那邢大姐姐,你看那走道的样儿,不是她是谁呢?”

少时渐渐走近,果是岫烟。湘云笑道:“邢姐姐,我们知道你要来,在这里等你。”岫烟道:“这里看雪景真好,我也来做个不速之客。”宝道:“邢妹妹,难得也有此闲情逸致。”岫烟笑道:“我哪是来看雪景呢,早上莲珠回去,说姐儿又有些头晕,我赶着来瞧瞧她,顺便找姐姐谈话,就找到这里来了。”宝钗道:“云妹妹昨儿晚上就在我这里,弄点吃喝赏赏雪,本来要约你的,那时候天也不早了,又得开门闭户的,因此就算了,想不到今儿倒遇见你。”湘云:“早上只我和宝姐姐来的,想着不会有第三个人,如今连你倒有四个人了,什么事算得定呢。”

大家说了一回话,又看看雪景,此时松柏树上积雪渐已融化,地下残雪已化得斑斑点点。邢岫烟道:“亏得后赶了来,还看了些残雪。妈妈叫我带信给姐姐呢,我到姐姐那里暖和暖和,慢慢地说吧。”惜春向湘云道:“她们说体已话去,你跟去做什么,还是和我回去,取梅花上的雪,咱们煎茶吃吧。”宝钗道:“雪都化了,还能取得多少呢?”湘云道:“反正是闹着玩的。”说着便同惜春去了。

宝钗却和邢岫烟一路下山,回至怡红院,命春燕把熏笼移近,添上兽炭。碧痕另沏了一壶碧螺春,放在茶几上。宝钗和岫烟自斟自饮,岫烟转述薛姨妈带的话,原来为宝蟾扶正之事。宝蟾这几年分外学好,就为的香菱扶正,本有成例在先,要想感动薛姨妈和家中众人,好早日正名定分。无奈薛姨妈总不提起,只得背地里向薛蟠絮聒。薛蟠是个直性子的人,又向来宠爱宝蟾,便向薛妻妈去说。薛姨妈总是猜疑,说道:“宝蟾年纪还轻,知道她性情靠得住靠不住呢?等她到四十岁,或是生了哥儿,咱们再商量着办吧。”薛蟠道:“妈妈看能办就办了得了,还等什么呢?”薛姨妈又说:“还得看看。”

问起宝蟾有什么不好,又说不出来,薛蟠急了,两眼睁得像狮子似的,气呼呼地说道:“那香菱扶正还不到二十岁呢,一样的人,为什么宝蟾就得老等,等到四十岁人都要老了;那养儿子的事,谁拿得准,这不是故意难为她么。”见薛姨妈总说不动,更是又急又气。说道:“妈妈这件事若不依着我,我可找柳老二出家去了。”一面说着,喘吁吁的走了出去。薛姨妈也气得两手冰冷,邢岫烟委婉劝了一回,气方稍平。这是头天晚上的事,第二天知道岫烟往贾府去春兰香,便叫她带话告诉宝钗。

宝钗听了也踌躇了一会儿,方说道:“我常劝妈妈,家里的事只要大谱儿过得去就算了,扶正,有什么要紧呢?”邢岫烟道:“妈妈这些时也看得宝蟾好,只怕她一扶正心又高了,又怕她性情靠不住。”宝钗道:“依我看倒是扶了正,有名分管着走不了大格儿,若是不依她,她一失望那可真要变坏了。”邢岫烟道:“到底姐姐见得透彻。”又问起蕙哥儿的行程,说说兰香的身子,坐了好一会儿方才回去。将宝钗的话回复了薛姨妈。薛姨妈仔细一想,实在是宝钗说的有理。晚上薛蟠回来,又是喝得醉醺醺的,薛姨妈不等他开口,便说道:“早上你说的那件事,我细想也是就办的好。”

喜得薛蟠张着嘴只是笑,说道:“妈妈这可明白了。”当下就向薛姨妈磕头谢过,只因时迫残年,先拣一个好日子,接宝钗、宝琴回来,看着薛蟠和宝蟾双双地拜过祖先,又拜了薛姨妈,然后和兄弟妯娌姐妹们见礼,是日只摆个小小家宴,且等过了年,再择期出帖,宴请亲友。此时宝钗忙着料理年事,又因天寒岁暮,未克思念游子。接着贾蕙几封安信,都是从旱路驿站送来的,也只略述途上情形而已。到了除夕,荣宁两府自有种种典礼,新年上家家灯彩,处处笙歌,贾政虽深厌浮华,因贾赦和贾蓉、贾兰皆现居显职,应酬上未便过于简便,也须随众徵歌,排日张宴,忙忙碌碌。

转眼便到薛家请客之期,那天亲友们替薛蟠凑趣,公送一班小戏。宝钗、宝琴前一天就回去住下,看着张灯结彩,只兰香因身子已重,王夫人再三叮嘱,不令出门。薛家亲友不多,贾、王两家之外无非是薛蟠、薛蝌的同官同年,以及那些商号。贾府内眷自邢、王二夫人、尤氏、李纨、胡氏、梅氏都去了一日,探春、湘云诸姐妹也在那里听戏,宝蟾穿上命服,学做庄重的样儿,居然周旋中礼。见了宝钗、宝琴也分外谦谨,开口只称姑奶奶不敢照姐妹称呼。那香菱生的哥儿这两年本就归她照管,此后更做出十二分慈爱,虽然半真半假也就算很难得的了。

薛姨妈背地里向宝钗道:“幸亏依了你的主意,若不然又要闹得家翻宅乱,叫人笑话。”宝钗道:“她既要装做好人,妈妈别说破她,还要时常夸奖,引她从这条路走去。如今的人谁没有几分假,只要假的做到十足,也就是真的了。”那晚宝钗回去,邢岫烟又买了各样纱灯带去,挂在兰香房里,以取添丁佳兆。

紧接着便是上元灯节,王夫人吩咐在园中嘉阴堂张灯家宴,贾兰正随驾回城,梅氏带着贾权、贾枢都在家里过节,贾赦因贾政屡次让爵虽未得上头应允,心中也着实感愧。这回同邢夫人及贾琮夫妇也都来兴宴,宴到半席,即放起新式烟火,那烟火放至空际,便撒出五彩灯光,巨如满月,细若繁星,彩光四射,分外好看;又有五层合子,内中一屉是海屋添寿,楼室人物,做得十分精致;还有一只白鹤,凌空飞舞。烟火台子放罢,又听两个女先儿说了几套新书,在家宴中总算热闹。只因规矩拘束,姐妹们未免减了兴致,王夫人、宝钗见全家团聚,只贾蕙奉差在外,引起牵挂心肠,稍觉美中不足。

等到花朝过后,方接到贾蕙从越裳来信,提起舟程安稳,海不扬波,深得定风珠之力,王夫人、宝钗这才放心。其时王夫人生日已近,贾兰再三向贾政进言,说道:“孙子备位政枢,若是过于简率,也招外人浮议,使孙辈置身无地。”又道:“太太操劳了一辈子,如今世七十岁了,就是稍微点缀点缀,似乎尚非过举。”贾政因他说得恳切,只可应允,却郭嘱不可铺张。

刚好二月下旬,贾兰因在侍郎中资格最深,又推升都察院左都御史,正是锦上添花之事。此时已有亲友们陆续送礼,李纨、宝钗忙不开,约探春回来,帮同料理;贾兰又约了贾蓉、贾蔷、贾蓝、贾菌四人,在外面支应。恐亲友全来,起坐不便,请定自二月二十九日起,至三月初五日止,分日宴请。在荣国府正厅上布置寿堂,那内外客厅以及荣桂堂、嘉阴堂、缀锦阁各处分请官客堂客,各有接待。

二十九日,请皇亲国戚;三十日,请各郡王世袭;初一,请各官长诰命;初二日,请远近亲友;到初三本日,凡有来的官客、堂客一律接待;初四、初五两日,乃是近支亲族和全府大小人等凑的家宴。每日俱有戏场及百戏杂耍,东府尤氏婆媳和宝琴、岫烟、李纹、李绮自二十九日起,便在大观园帮着李纨、宝钗、梅氏等款待外客,照料琐务。探春自从预备布置,以及陪客收礼,都要照管,一直没有歇着,又拉着湘云帮忙,也累得人困马乏。

只惜春因辞聘在前,不愿出来露面。兰香因月份渐大,王夫人、宝钗都不许她出房,仍在房中养息。收来各礼,凡是精巧工致的俱在荣禧堂、荣桂堂两处陈列,余者由贾蓉等斟酌安排,真正结彩连云,张灯成市,笙歌欢悦,罗绮缤纷。到初三那天,宾客来的更多,荣宁街上车马喧闹,前车未行,后车已至,还有各郡王世袭的执事仪仗,把一条街挤得没一点缝子。

亏得周姑爷从提督衙门派来番役多名,随时指挥弹压,不致壅滞。贾政只推说身子不快,一应官客均由贾兰、贾蓉等陪同行礼,款待入席。就是那些堂客官眷,王夫人、李纨、宝钗等,如何应酬得开,只有将各王太妃、王妃、公主、公候诰命,一二品大员命妇让至荣喜堂安排戏筵,由王夫人率领李纨等亲自陪坐,邢夫人也帮着过来陪陪;其余诰命官眷先至荣喜堂行礼,由尤氏、探春等分让至园中各处坐席,也各有戏场点缀。

此来彼去,东迎西送,连尤氏等想要抽空歇歇都不能。那些跟来的人另由家人媳妇们在别处款待,一时正客要走,又得有人传唤,以免耽误。所有家人媳妇们先经李纨、宝钗、探春按名分派职掌,有的在帐房专管收礼登帐,发给零钱,有的出入传宣,招呼来客,有的在客坐围屏后伺候呼唤,有的传戏开席,安排茶点,有的接待随从人等,有的专管买办杂务。事有专责,却还整齐严肃,一直忙了五、六天。

及至初四那天,是至亲近族的小宴,那贾氏近支宗族虽多,大半尚属寒微,有怕见场面不敢来的,也有妒忌心重不肯来的,还有衣饰寒俭想来不能来的。又有贾芹、贾云诸人对不住荣宁两府,没脸再来,也是不来为妥。因此来者甚少,只有常来的那几家。如贾蓉、贾墙之母,贾蓝、贾菌之妻,大家都是见熟的,那几房的姑娘们也有十几个。喜鸾、四姐儿此时已出了阁,也都来拜寿。

见了探春、湘云等更觉亲热,当下亲戚各家,如薛姨妈、李婶娘、王舅太太、梅亲家太太俱已到齐,王夫人和她们各自有一番周旋,薛姨妈道:“姨太太这两天可真闹乏了,咱们消消停停地乐一天罢。”王夫人道:“她们小姐妹们真受累,我倒还好。听说新大奶奶有了喜,姨太太又该请客了。”薛姨妈正要笑话,只听王舅太太说道:“姑太太大喜,咱们好久没见,你气色比先前更好了,只看得五十来岁似的,哪里象七十岁的人呢?”王夫人道:“我原先也是七病八痛的,自从吃了宝玉的丹药,什么病也没发,可也禁不得烦心。蕙儿走的那几天,我着了点急,也不舒服好两天哪。”

李婶娘道:“人人都听说有神仙,谁也没瞧见过,太太眼看着儿子成了神仙,两个孙子又占了人间的富贵,这是几辈子修来的。”梅夫人道:“姻伯母只管享福才是,象您这样还能烦心,我们又该怎样呢?”此时堂上正演的是《郭汾阳上寿》,薛姨妈笑道:“这也说不定,你看郭汾阳那么大福气,家里公主、驸马一拌嘴也就抓了瞎了,什么人能不操心。”李婶娘道:“我听说宝哥儿要回来上寿,到底有这句话没有?”王夫人道:“话是有的,哪会有这宗事?”

正说着,吴新登慌慌张张走进来回道:“外头有个道士,说是会变戏法儿,来给太太上寿,奴才拦他拦不住,已经闯进来了。”话音未了,那个道士已站在戏台前,约略有二十多岁,穿着秋香色的道袍,貌既不扬,衣履也甚垢敝。一见王夫便磕下头去,口中说道:“太太大庆,方外无可孝敬,想出个小戏法,请天上麻姑和众仙女同来歌舞献寿,愿太太福寿无量。”

王夫人见他突如其来,莫知来历,只得谦让道:“多承厚意,如何敢当?”一面忙叫贾蓉进来陪他,贾蓉让那道士另席坐下,先问法号。那道士只回答:“碧落“二字,又问在哪个道观,道士答道:“在赤霞宫。”

贾蓉并不理会,却是宝钗、湘云仿佛听见“赤霞宫”三个字,连忙回头看那道士。见他拉里拉塌,比清虚观剪蜡花的小道士还要寒碜,一点也不象宝玉,倒疑惑自己是听错了,贾蓉又问道土需备何物,道士说:“只要炉香杯水,余者一概不需。”王夫人忙吩咐止戏,大家肃静,看他演何戏法。

一时小厮们移过檀几,几上放着香炉一座,清水一杯。那道士口中念念有词,炉内沉香即时自热,又取杯水吞了一口,向台上喷去,好像一条白龙飞过,化成一片银光。只见一个玉颜俊美的麻姑,穿着紫霞被,碧晕仙衣,娉娉婷婷立在戏台之上,后面跟着十二个仙女,分为两排,一个个都有沈鱼落雁之容,抱月飘烟之态,同时向王夫人裣衽下拜。麻姑拜罢,起来扔起碧绡巾,变成一个青鸟,又从袖中取出一盘蟠桃,鲜红可爱,放在青鸟背上,看着青鸟振翅飞去。一会儿又回到了麻姑手里,仍化作碧绡巾,笼在袖中。少时又向空中招手,飞下一只白鹤,鹤背上驮着玉杯,麻姑取出袖中金壶,斟满了百花仙酿,指引那鹤飞向王夫人面前劝饮。

王夫人先不敢喝,那鹤只是不走,不得已举杯干了,顿觉满口芬芳,精神倍长。随后又飞下几个白鹤,照样驮着玉杯,麻姑逐一斟满,指引它飞向薛姨妈、李婶娘几位年高的面前,她们见王夫人先喝了,也都举杯喝光。那一群鹤飞回台上,麻姑举手一挥,顿时不见。又歇了一会儿,麻姑引着那十二个仙女舞将起来,口中还唱着歌曲,抑扬应节,声声清脆,如莺吟凤舞,不同凡响。先是雁舞,后是鹤舞,最后撒花之舞。那花儿五光十色,烂如彩霞,撒到台上随即隐失。少时舞酣歌紧,一片光彩迷离,瞧不见霞帔云裳的影子。大家正看得出神,只听那道士唱道:

刚则是庆金萱,高堂万春。又恰遇艳阳辰,望朱门祥光一道氤氲。只见那连枝蕙、秀根兰,回翔风津。又谁知有星官省亲来频,借玉礼献慈亲,舞青禽还兴彤帷厮近。况歌舞列锦茵,梦回时更准备珠幢暗引,算如今黄冠光是彩衣人。

唱时声调低昂,字字明晰。座中王夫人和薛姨妈等并未听懂,宝钗、湘云从曲词仔细寻绎,早已猜出了八、九分,却不便说破。又听那麻姑唱道:

斑筠影,帷屏认。啼鹃泪,空涟莹。前因还说假还真。几飞返绣陌生人。愿慈庥,永甄眼前怜取,年时难燕依人。

宝钗、湘云只听得前四句,心中便已了然,彼此瞅着对笑。探春见那道士来的离奇,她们笑得更奇,再仔细看那麻姑面庞,七、八分颇象黛玉,她本是绝顶聪明的人,岂有不猜透的,也只佯做不懂。又听得那道士和麻姑合唱道:

玉河滨,碧霄清露点绡巾。风参过处千花润。喜归来,仙鹤未换铜驼,坊巷春风重认。缀锦诗痕,沁芳画境,流波还到旧琼津。赚北堂欢,笑舞霓裳曲谱翻新。仙羽飞回蟠桃劝醉,华筵燕喜,庆典盛如云。红尘近问尊前谁?识弄珠人。

唱到末一句,宝钗、探春、湘云瞧瞧那道士,又瞧瞧麻姑,向他们点头微笑。那道士、麻姑只作不曾看见,仍旧唱他的曲子。紧跟着又合唱尾声,唱的是:

华胥旧梦应难讯,喜花底长留锦祥春。愁则愁,红烛当筵欲别人。胥旧梦应难讯,喜花底长留锦祥春。愁则愁,红烛当筵欲别人。

唱完了这段,麻姑带着十二个仙女又朝着王夫人盈盈下拜,王夫人忙要还礼,那道士笑道:“太太还和她们客气么?”踌躇间麻姑和众仙女已拜罢起来,王夫人凝神一看,那麻姑宛然黛玉,前一排六个仙女个个脸熟,原来便是晴雯、紫鹃、麝月、金钏儿、芳宫、藕官,不觉吃了一惊,忙唤道:“大姑娘你。”刚说到你字,那台上麻姑、仙女登时俱隐,踪影全无。再看那道士,也不知何时去了,坐处炉香袅袅,探春瞧那檀几上似有纸张,连忙抢过一看,却是留下一张冰绡笺,似丝似楮,不知什么制成的,那上头写了一首绝句是:

宝琴生肖又几秋,玉台愁说旧风流。
来时鹤背天风紧,也似当年茂苑游。

探春只当是游仙诗,拿给宝钗、湘云同看。湘云念了一遍,笑道:“这上面分明嵌着宝玉来也四个字,他还怕咱们看不透。我听他唱那段锦缠道,早就明白了。”宝琴道:“他们何必这样藏头露尾的,就现出本相来?又怕什么?谁能把他们留下呢?”邢岫烟道:“这就是真人不露相那句话了。”

王夫人见大家抢着那纸条,忙要过来看,也念了一遍,笑道:“这不是宝玉写的吗?他说要回来,倒真回来了。好容易来了一趟,为什么弄这些把戏。娘儿们也没得好生说说话儿,还是跟没来一样。”说到此眼泪汪汪的,不能再说下去。李婶娘劝慰道:“这就看出哥儿的孝心,做了神仙还忘不了父母。我们隔壁华家那孩子到了外洋,沾了坏习气,写信回来,管父亲叫仁兄,母亲叫仁嫂,把他母亲气得要死。那种儿子活在世上,倒不如没有的干净。”

梅夫人道:“我们老爷可是老翰林,未免迂点,最恨的是这些事。说是拿了许多钱,送他们出去玩,简直就是送掉一个孩子。至少也要各人干各人的去,丢下父母不管。你若饿死了是活该,他还乐他的呢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们老爷气起来,恨不能把宝玉活活打死,骂起来也口不择言,把杀父杀君都加在他的头上。杀父杀君的是有,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何至于学那些枭獍呢?”大家议论一回,天色已晚,摆上晚席,重整戏文。李纨、宝钗揣知王夫人心中难过,特为拣了些热闹有趣的戏演了几折。薛姨妈、李婶娘也将贾兰、贾蕙少年得意,家道复兴,以及作善降祥,子孙逢吉等语哄着王夫人喜欢,才把想宝玉的心事岔了过去。

次日是全府大小人等凑的公宴,并无外客,王夫人倒舒服享受了一日。这几天宝琴在宝钗处住下,纹、绮姐妹随李纨住在稻香村,探春和喜莺、四姐儿都说得来,便留她们在秋爽斋同住。

大观园中顿觉热闹。过了初五,宝琴和李纹、李绮因家中有事,都要回去。探春留她们不住,便向喜莺、四姐儿道:“园子里花儿都开了,这几天大家都忙着,没工夫逛逛,你们也难得来的,索性多住几天,逛了园子再去吧。”喜莺等正要联络探春,自是愿意。

探春同她们到园中各处都逛了一逛,那天想起稻香村一带杏花,此时开得正好,要同去看看。又打发人去请湘云、宝钗,湘云回说有事不能来,宝钗答应准来。等了许久,也未见到。探春道:“二嫂子向来周到,就是临时去不了也该回复咱们一声,别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吧?”喜莺道:“也许事情挤住了走不开,你想闹了这些天,那一堆乱摊子都得她收拾,保不定哪里冒出一股子要开发的,把她正经事办了,才能来呢。”四姐儿道:“我还没到过宝二嫂子那里,咱们先去寻她,坐一会儿再去看花,也还不晚。”探春道:“这么好的天气,多走走也好,我也要看看那院里的海棠呢。”

当下便同喜莺、四姐儿往怡红院去,先至海棠树下,见那花儿正在半开,可惜这年赶上歇枝,开得稀稀拉拉的,未免减兴,转身进了抱厦,却见一个老婆子倚廊柱站着,连哭带数,不知说些什么。

宝钗在屋内正和秋纹、莺儿嘁嘁喳喳地说话,见探春等走进,便将话截住。探春料知有事,问道:“二嫂子你怎么不去看花?忙什么呢?”宝钗道:“又是你二哥哥做的事,顾前顾不了后的,叫我怎么对付。”探春道:“到底是怎么一件事,说出来也好想个正经主意。”宝钗是自己愿意,谁能拐了她去?你有的是寻梦香,把那两个婆子道:“那回到太虚幻境,颦儿叫我把春燕、五儿要了回来,将来还服侍你二哥哥去,我照她的话办了。这两天太忙,也没得考查她们,谁知道两个人都丢了,大门上并没见她们出去。那颦儿的鹦哥也不知去向,这不是他们干的么?如今春燕的妈哭吵着不依,柳嫂子还不知出什么故事,你说可怎么办呢?”

探春道。”这有什么为难的,她女儿又不是三岁二岁的小孩子,若不带到太虚幻境,让她女儿自己和她说去。她见了女儿自然不能再说歪话,若在这府里她敢出来借端讹诈,都交给我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真是我被她闹糊涂了,一时没想到,也只有你辖得住她们,别人谁办得了。”探春道:“我本来一两天要家去的,既有这桩事,等你办妥了再走。此刻且去看花,没什么大不了的事。”宝钗便把莺儿叫来,告知此意,叫她先和那两个去说。探春又加了几句严重的话,不许她们借端胡闹,说完了就拉着宝钗,招呼了喜莺、四姐儿,同向稻香村而来。

行至稻田一带,见杏花已盛开将残,地下落了许多花瓣。喜莺道:“咱们来晚了,若在头几天,还要好呢。”四姐儿道:“花儿最好是才开的时候,一开足了,颜色就淡了,也如同人老了一样。”探春对宝钗道:“那年咱们起杏花社,你正要达月,蕙哥儿还没生呢,一晃儿就是十好几年,哥儿都做了天使了。咱们焉能不老?”宝钗道:“你若怕老,找你二哥哥去,管保准有办法。”探春道:“老有什么可怕的,人家等不到老的还多得很,只要不白过了一辈子就得了。”大家说笑着,一面走进了篱门。

李纨正看着小丫头们扎花,忙转身来迎。笑道:“今儿来了许多佳客,真想不到的,怎么单没有云妹妹?”探春道:“我邀过她,只说是有事,她可有什么事呢?”宝钗道:“刚才我碰见两个老婆子,说是忠靖候史府打发来的,也许她叔叔回京来了。”探春道:“她叔叔正在京里,前几天还来给太太拜寿,只她婶娘没有来。这么近的亲戚,似乎说不过去。”宝钗道:“她婶娘那脾气又冷又啬刻,和谁也亲热不了,老太太在时她只来过一两趟,什么生日喜事都是礼到人不到的,如今更不用说了。”

喜莺、四姐儿问起梅氏,李纨道:“她又有了身子,也三个月了,这回太太生日,我叫她不用出去,省得累着又是事,她说又不是头生,月分又浅,怕什么呢。这几天到底累着了,有些胎动不安,我刚才瞧瞧她,叫她只在房里养息,过天再见姑奶奶吧。”探春道:“若不大好,还是请大夫来看看,别大意了。”

李纨道:“大夫请了,还没来。”大家又谈了一会儿闲话,素云回道:“王太医来了,在外书房候着。”李纨忙道:“快请。”探春、宝钗等见李纨有事,便说:“大嫂子见了小兰大奶奶,替我们说声,劝她好生养息。你有事也不用送我们。”说着便一同走了。探春又邀宝钗同至秋爽斋坐坐,刚走过柳堤,却遇见秋纹来寻宝钗。

不知又为何事?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十七回 司文郎学谱琴上字 乘槎客旧赋画中游

话说宝玉违侍庭闱,时时悬念,那回给王夫人托梦回来,心中倍增眷恋,想趁着王夫人七旬大庆,亲自回去称祝。这话早已和宝钗提过,此时算着王夫人寿辰将届,又想到黛玉成婚之后,尚未谒见舅姑,再三央及黛玉,到了那天一同回去。黛玉素明大礼,自无不允,又帮助宝玉想出法子,编成戏法歌舞。戏法中所进蟠桃,就是王母园中带回的桃核,种在会真园土山上,已成大树,结了许多挑子。那仙酒也是自己酿成的百花液。宝玉本来会唱,从前在冯紫英的宴席上自己弹唱过的,黛玉深谙工尺,又天姿聪敏,也一学就会。倒是晴雯、麝月只会小曲,不懂昆词。

紫鹃、金钏儿,连小曲也没唱过,很费一番排演。此番回家上寿,居然见着王夫人,只苦于不能实说。演到那几段曲子,宛然应统赴节,唱随和协,却被探春、湘云、宝钗诸人观破机关,时时瞧着她们发笑。宝玉还镇得住,黛玉从未露过面,未免有些不好意思。勉强唱完了,将场面交过,一同隐形走出。刚出了院子,宝玉忽向黛玉道:“我还有点小事呢,好妹妹,你先家去吧。”黛玉忙问:“何事?”宝玉微笑道:“回来就知道了,反正瞒不了你。”

说着便同晴雯、芳官往大观园去。走进怡红院,遇见柳五儿正在院内浇花,一见宝玉不觉楞了一楞,问道:“二爷怎么回来的?”宝玉并不回答,只问道:“春燕呢?”柳五儿指着廊子上晾手巾的,说道“那不是么。”春燕听见五儿和人说话,回头看是宝玉,也赶向前来,叫声二爷,正要说什么,宝玉忙道“说话的日子多着呢,你们俩要跟我去,这就走罢,碰见人就麻烦了。”春燕道:“我听宝二奶奶说,这鹦哥是林奶奶的,咱们给她捎了去算个见面礼罢。”芳官跑到拖厦,将鹦哥架子摘下,提在手里,一面催她们快走。五儿道:“我们去拿点衣服就来。”晴雯道:“不用拿了,那里都有。”

于是芳官提着鹦哥,晴雯一手拉着春燕,一手拉着五儿,随同宝玉出了荣国府,幸喜门上那些小厮们都没瞧见,出了城便走得快了,渐渐人烟稀少,只见一片荒山野地,中间走过一道小溪流,春燕、五儿跟着晴雯、芳官踏水而过,陡觉身陷水中,扎挣不出,正在着急,宝玉拉了她们一把,惝恍间已在平地。又走了一会儿,便至太虚幻境。春燕见又是牌坊又是宫门,笑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有这么大庙。”芳官笑道:“亏你还开还开过眼呢,见了牌坊就是庙。告诉你罢,这就算到了。”晴雯指前面另一座宫门道:“那就是赤霞宫。”五儿道:“二爷在这里是什么分儿?住的都是宫殿。”

芳官笑道:“你问那些做什么?”一路走着,已至工字院。宝玉问侍女们,知道黛玉已回留春院去,便领着她们入园,来见黛玉,黛玉笑道:“你又弄这玄虚,也不知会宝姐姐一声,只怕要带累她做瘪子呢。”宝玉笑道:“管她呢,若急了会来找咱们的。”芳官提着鹦哥给黛玉看,说道:“这是春燕想着,给奶奶带来的。”那鹦哥见了黛玉,便叫道:“姑娘回来了!姑娘回来了!”

一会子又念起葬花诗来,黛玉调弄一番,吩咐挂在抱厦上。又道:“怪可怜的,紫鹃好生喂它,记着给它洗洗澡。”晴雯道:“春燕、五儿来了,请奶奶的示,派她们在那一处呢。”黛玉道:“蘅香院那里人少,把她们交给麝月罢。”晴雯答应下来,见春燕,五儿衣裳都湿了,先带至西屋,将自己旧衣取出,给她们换。五儿穿了,刚好合身。春燕却嫌尺寸较大,另将紫鹃旧衣借给她,方才合适。从此春燕、五儿便在蘅香院和麝月、四儿同住。春燕跟她妈本来不大对劲,到此并不想家,柳五儿倒时常想念母亲,悄自弹泪。麝月安慰她道:“你若想家,这里时常有人去,只管跟他们回去瞧瞧。就是你妈想你,也能够到这里来的。”五儿道:“这是真的么?”麝月道:“谁还骗你。”

五儿听了,方才将心放下,这一天晚上,黛玉在贾母处久坐未回,宝玉无聊,便同晴雯来蘅香院,刚好芳官、藕官也在这里,大家说笑玩罢。麝月笑向柳五儿道:“我听紫鹃说,那年二爷要做和尚,不大理你,把你急得了不得,和紫鹃说了许多心腹话,这么大的丫头,也不害臊。”五儿道:“这有什么害臊的,反正我是一条心,决没有三心两意,不象那春燕背地里和她妈说盼望着二爷把她们都放了出去,到真个撵了,又苦苦地想着回来,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?”“春燕道:“那是顺着我妈的心眼说的,好哄她老人家喜欢,哪里做得准。”芳官笑道:“你到底打错主意啦,那庆儿跟着珍大爷也保了官儿,你若嫁了他,不就是一位官太太么?比这么着强多了。”

春燕又羞又急,说道:“你才嫁给什么钟儿、磬儿呢。”一面抢上去,将芳官扭住,按在炕上,尽着胳肢,芳官素来最怕痒,笑得急了,骂道:“浪蹄子,你再这么闹,我把你妈叫来,狠狠地打你。”宝玉偏护芳官,又赶上来胳肢春燕。

正闹着,紫鹃慌忙跑来道:“宝二奶奶来了!还带着两个婆子,此刻都在留春院,姑娘请二爷快去呢。”宝玉瞅着春燕、五儿道:“一定是你们俩的妈来了,你们也跟着我来罢。”芳官道:“我也瞧瞧我干妈去。人说打是疼骂是爱,我还忘不了她疼我的好处。”三个人便同紫鹃往留春院,紫鹃领春燕、五儿往西屋去见她妈,芳官也同着过去。宝玉自往黛玉房中,一见宝钗,忙道:“姐姐受累了,这时候赶了来。”

宝钗不禁粉面含嗔,道:“我愿意么?这是谁抬举我的?我且问你,这两个都是我替你要回来的,有什么偷着掖着瞒人的事?你要带她们来,也告诉我一声,好有个应付。谁还不叫你带来么?如今被这婆子讹住了,哭吵着不依,把我搅得一点主意也没有。若不是三丫头仗着五营压服她们,还许闹人命官司呢,可不成了笑话?!”宝玉笑道:“芳官直央及我,要把她们带了来,还说姐姐当面应许她的,我一时想不到,没有和姐姐接头,以至叫姐姐着急受累,都是我的罪过,我给你赔个不是罢。”

说着对宝钗深深一揖,宝钗道:“那算得什么?”宝玉笑道:“这个不算,等一会儿我来一个肉袒牵羊,好不好?”宝钗还是绷着脸,说道:“你这些话只好哄妹妹,我不听那一套!”宝玉笑道:“难道必得叫我下跪不成?太大了。”说着便走到宝钗身旁,悄悄地说道:“姐姐真要我下跪么?也叫人看着笑话。”宝钗一笑,方算把怒气平了。黛玉瞅着宝玉笑道:“我今儿知道你了,敢则专门欺软怕硬,往后瞧着罢!”宝玉向她做了一个鬼脸。宝钗道:“妹妹,你看那春燕、五儿跟她妈如何说法。”

黛玉道:“她们俩到了这里,天天和芳官、四儿一把子,嘻嘻哈哈,玩笑疯闹,有多么乐,难道还想家去?柳嫂子也是明白人,春燕他妈虽湖涂,搁不住春燕三两句话,也就打发回去了。”宝钗道:“依你这么说,就没有事啦。”黛玉道:“可有一层,春燕的妈又老又穷,你答应给她一口闲饭吃,养她到老,就没有别的想头了。三丫头善于用威,咱们恩威并用才是。”宝钗道:“那老婆子也可怜,这么许她也是应该的,究竟人家一个女儿在这里呢。”宝玉道:“姐姐你见了老太太没有?”

宝钗道:“还没顾得上去呢。妹妹,咱们同去罢。”黛玉道:“你为这样琐碎事来的,别吓了老太太,今儿晚上把事办妥了,明儿再上去不晚。”一时紫鹃过来,说是两个老婆子听了她女儿的话,都没有什么话说,大概不至再生枝节。宝钗道:“我今儿不回去了,柳嫂子有小厨房的事,不能耽搁,你们掂对着打发一两个人,送她们俩先回去,谁合适呢?”黛玉道:“叫晴雯、芳官送去罢,她们走的时候上来一趟,还有话吩咐。”紫鹃答应了,自去传话。

这里宝玉仍和钗、黛二人闲谈,宝钗要看黛玉填的琴谱,黛玉拿出来,就灯下与宝钗同看。又拿指头仿弹琴的方式,慢慢抹挑勾剔。宝玉看那上头有许多不认识的字,一一指着问黛玉,黛玉笑道:“你跟渺渺真人学过琴,又是天府司文院的人,怎么有不认识的字?说起来岂不叫人家笑话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本是个笨牛,虽不勤学,倒还好问,好妹妹教给我罢。”宝钗道:“你拜我做老师,我教给你。这匀字是勾,易字是剔,末字是抹,仑字是抡,之字是泛起,全是指法的暗记,照此类推,就都懂了。”宝玉道:“姐姐那年替我改诗,我早就拜你做老师了,不过那是一字师,如今改做五字师罢了。”

黛玉笑道:“人家说的,若要会,得跟师父一头睡。我替你续上两句,睡了还不会,再加双腿跪。若不是刚才那一跪,师父哪肯教你!”宝钗笑道:“弹琴雅事,何来此鄙俗之言。”宝玉看那谱中正文是黛玉新填的同心琴操,那琴操是:

搴芳丛之旖旎兮,佩以同心。倚光风而独立兮,若溯襟凤盟靡渝兮,山远湘深。怀彼美人兮,匪今斯芬。
香披披兮水轸横,梦迢迢兮窗月明。微子华予兮孰贶幽。磬寸肠如回兮恻旧情。

宝玉看到此笑道:“她那天晚上睡到床上,还哼哼唧唧的,又像填词,又像唱曲。敢则就念得是这个。”黛玉笑道:“上回见了姐姐的新曲,就想和的,一直没有工夫,前儿在家里见着姐姐,才又想起来,勉强凑成了,到底不大慰贴。”宝钗道:“这两段就好,一往深情,都写出来了。”

正说着,晴雯、紫鹃、芳官带了春燕、柳五儿母女上来,给二爷、二奶奶叩谢。宝玉每人安慰了几句,宝钗又答应替她们养老,柳嫂子到底大方,说道:“二爷不嫌五丫头粗糙,二位奶奶又都疼她,这就是她的造化,我一向伺候太太、奶奶的,就不说五丫头这件事,奶奶还能看我临老饿么?我只感激奶奶们的恩典就是了。”春燕的妈却千恩万谢地絮叨不断,晴雯、芳官拉着她们一同去了,这里宝玉和宝钗接续着看那琴操是:

维江有篱兮维泽,有荪芳郁为性兮静言,相敦风露下兮氤氲,葳蕤在抱兮若予。霓裳冉冉兮秋镜寒,迟暮相怜兮永素欢,都房缱绻兮一唱再弹,弹复咏唱兮惹袖波澜。

宝玉道:“怎么这段又发此伤感?”宝钗道:“言为心声,这也是不期而然的。妹妹你近来的琴学比我又深了。”黛玉道:“哪里说得到琴学,不过我闲着没事,时常弄着玩。姐姐事情忙,就生疏了。”宝钗道:“琴是你常弹的,还不算希罕,昆曲可从来没听你唱过、那天替太太上寿,唱得那么和拍,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。”黛玉道:“谁会呢?都是他闹的,挤到了那里,不由得不唱。你们也太刁,明知我不会,偏在背地里指指点点的笑我。三丫头更坏,那两只眼睛直瞧着我,被她窘住了,几乎唱不出来,到底还是走了一板。”宝钗道:“何曾是笑你唱得不好呢?你想自己人到了一块儿,偏要装做不认识的腔调,你把脸还绷得顶紧,越看越忍不住要笑了。”

一时宝玉又道:“姐姐,你来得很巧。我明儿请老太太在璎珞岩赏藤花,那地方是新布置的,姐姐还没有到过。等老太太歇着,咱们也做诗玩。我新学来的江风体很好玩的,不可不试做一回。”宝钗问:“怎么叫江风体?”宝玉道:“从前有两个名士,在江船上兜风,闷极无聊,想出来的玩意,明儿你就知道了。”又闲谈了一会儿,方收拾就寝。

次日和钗、黛二人同至贾母处,贾母问宝钗道:“宝丫头,你这回来玩,还是有事?”宝钗只说道:“春燕、柳五儿的妈都想她的女儿,带她们来瞧瞧的。”贾母也信了,又道:“五儿不是柳嫂子的丫头么?往常逛园子,柳嫂子做几样新鲜菜,都还可口,咱们这里还短这么一个小厨房呢。”黛玉道:“若老太太喜欢吃她做的菜,将来把柳嫂子叫了来,也不费事。”贾母又问宝钗道:“你太太见宝玉家去,喜欢不喜欢?”宝钗道:“后来因为没得好生说话,又想着掉眼泪。”贾母道:“分明是欢喜的事,要往别扭里去想,不是自己找苦吃么?宝玉若不回去,又怎么样呢?”宝玉向贾母道:“老太太等一会往璎珞岩去,想着多加衣服,那里太凉。”贾母道:“宝丫头刚好来了,一块儿去玩玩,这璎珞岩你不但没到过,只怕还没听见过呢。”鸳鸯在旁笑道:“她昨儿晚上来的,那位小爷还不赶着告诉她么。”宝钗见凤姐不在这里,便拉着黛玉去看她。

正值凤姐、尤二姐同往上房,在回廊上迎头遇见,说了几句话,无非问问巧姐近况,平儿有信没有?随后钗、黛同回园去,宝钗又去看了迎春,和迎春同去寻香菱,谈了好一会儿。香菱闻知宝蟾扶正之事说道:“早该这么办的,只要她肯好好服侍太太,看待哥儿,也就算了。若再娶一个,也未见得比她强呢?”谈至晌午,方同赴璎珞岩,从瑶林仙馆绕着小坡过去,并没有多远,岩下是五间大敞厅,摆列斑竹几榻。宝玉、黛玉正看着一帮侍婢玩耍,芳官折了一嘟噜带着水珠的藤花,要给柳五儿戴上,五儿忙拦住道:“这花儿还没干呢,别滴答我一身水。”

藕官在山石下拿两只手捧着接那瀑布,把袖子都溅湿了;四儿、春燕就着那瀑布洗手绢。麝月道:“你们也太贪玩了,把衣裳湿透了,这里可没得换。”黛玉笑对宝玉道:“这都是你纵得她们。”一语未了,见宝钗同迎春、香菱来了,忙站起相呼。宝钗是初次来此,细看那璎珞岩做得真巧,原来那地方正在四面玲珑石壁之中,石壁上全盘着老藤,开满了紫藤花,一串一串地垂下来,都象七宝璎珞似的。宝玉又从山上引来水流,由四围石壁曲折奔泻而下,大的像瀑布,小的像溪流,又细又密的,象垂下的珠帘,淙潺有声,终日不歇。那泉子流到藤花上滴里嘟噜的,像珍珠镶成的假花,又象花上缀的水晶珠,聚起来也是一种璎珞。

宝钗面面看到,只觉玉肌起粟,石气生寒。说道:“这里怎么这么凉?”黛玉道:“我给姐姐带着衣服呢。”忙命紫鹃取来锦袱,捡出一件银红绣锦夹衣,给宝钗加上。又问迎春,香菱要不要添衣裳。迎春道:“我们上回上过当的,今儿早就穿足了。”香菱道:“这里最好是盛暑的时候,可是到那时候藤花又没有这么盛了。”宝钗道:“古来咏藤花的尽有,这样珠藤不但没人咏过,也没人说过,亏他怎么想出来的。”香菱道:“我上回来这里,要想做首诗形容它,竟做不出,姑娘回来做一首,给我学学。”宝钗道:“他要用新体联句呢,等一会儿大家做罢。”

正说着,凤姐、尤二姐、鸳鸯、珊瑚都跟着贾母的藤轿子来了,大家忙迎出去。黛玉道:“老太太添了衣裳没有?”凤姐笑道:“我替老太太把纱绵袄都穿上了,宁可多穿点。我那回来一大意就受了冻,至今不大得劲呢。”贾母下了轿,鸳鸯、珊瑚搀着进来,紫鹃忙把金泥蓝锦坐褥铺在正面斑竹榻上。贾母坐下,四下里都看了一看,说道:“咱们还短人呢?怎么把三姨儿漏下了。”宝玉道:“早已请过了,连妙玉也请上,另给她备的素斋。”贾母道:“你们吃素的,吃果子的,都摆在一起罢。散坐了没有意思。”大家陪着贾母说了一回闲话,妙玉、尤三姐先后来了。

妙玉见过贾母,便拉着宝钗道:“你什么时候来的?云姑娘怎么没来?”宝钗道:“我是有事来的,没工夫约她。刚来了,也没得去寻你呢。”妙玉笑道:“咱们还讲究这些虚套么?我前儿在林姑娘那里,见你新谱的琴曲真好,只见情文悱恻,并没有忧思沉懑之音,这才是琴的正格。”宝钗道:“林妹妹和了我一曲,比我那个还强,你没瞧见罢?”黛玉道:“我还没定稿呢?哪里见得人呢,你别替我胡吹。”

一时饭摆齐了,宝玉便请贾母和众人入席。仍是贾母上坐,众人依次坐了。只鸳鸯和晴、鹃、麝、钏等另坐了一席,席间上了大案,凤姐拣那贾母可吃的,布在面前,又撕那烧鸡的腿,贾母吃着笑道:“咱们见天想法子玩,玩的法子还有,倒是吃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。昨儿宝玉请我点菜,若不是凤丫头帮忙,可真窘住了。”迎春道:“今儿的菜倒换个口味,我正纳闷,林妹妹哪有这本事,这就对了。”

宝玉另斟了一杯热酒,擎至贾母座旁,说道:“这里凉,老太太喝一蛊,也好挡挡寒气。”贾母接过饮了,坐至大半席,又吃了点心,微有倦意,便要先回去歇息。又向宝、黛诸人道:“你们再玩一会儿,也好散了,受了凉又是麻烦。”宝、黛等答应着,凤姐、鸳鸯搀扶贾母上了藤轿,簇拥着去了。

这里大家说话的说话,看花的看花,还有找补些吃食的,宝玉笑道:“我要行那江风令了,那个令是两个人对豁拳,赢的限一句中押末的字,输的做一句诗。你们不会做的,或是不愿做的,都不用勉强。”众人都道:“有趣。”只迎春和尤氏姐妹不做,自去和晴雯、紫鹃一帮人闲谈。妙玉道:“做诗也得限个题,不然从哪里着笔?”宝玉道:“咱们就依七律体,咏璎珞岩珠藤罢。”

春燕将带来的文房四宝安排了,宝玉做起令官,大家推妙玉和令官先豁。豁了两拳,妙玉输了,应由宝玉限字。宝玉道:“妙公天才,得限一个稍难的字,方见工力。我限个娟字如何?”妙玉想了一回,念道:“华藤天上拥蝉娟。”黛玉道:“果然是天才,这句不但句子好,还涵盖无数的意思,底下该谁豁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是胜家,你们谁不怕输,只管来打。”香菱向宝钗道:“姑娘替我打拳,输了我做诗。”宝钗笑道:“你又不是没有手,何必找人代拳呢?”香菱只说不会,宝钗代豁了几拳,又输了。

宝玉限个筵字,香菱想了许久,宝钗催她两遍,方说道:“有是有了一句,只不大好。”众人迫她念出来,是:“四面流苏护绮筵。”宝钗道:“这也没什么不好,就是没透出藤花来。”香菱尚要再改,黛玉道:“放着罢,别耽误人家。”一面催宝钗自己和宝玉对豁,又是宝钗输了,笑道:“这胜家太便宜了,一句诗也不用做,单限制别人。”宝玉笑道:“谁叫你们都输了呢?我限你雨字,还有些生发。”宝钗接着就念道:“珠箔流香凝春雨。”黛玉道:“这句真刻画得好,到底限个宽字就容易多了。”宝钗笑道:“颦儿少说闲话,快去把他拿下马来是正经。”

黛玉走过去,和宝玉豁,就赢个劈面。笑道:“你毕竟是个银样蜡枪头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碰着你,忍不住就输了。”黛玉啐了一口道:“别胡说,限你烟字快做罢。”宝玉也想了一回,念道:“晶炉泛彩暗飘烟。”又道:“这该你们打胜了。”于是妙玉又和黛玉对豁,妙玉已胜了,却是两喜相逢。又豁了一拳,倒输了,黛玉限个“佩”。

妙玉歇了半袋烟的工夫,念道:“玲珑梦挟飞仙佩。”大家正在夸赞,忽见翡翠走来道:“老太太歇中觉起来了,请二姑娘、尤二奶奶和三姨儿都到上屋斗牌去。”迎春和尤氏姐妹站起答应了,便向宝玉夫妇道谢,同翡翠一路说笑而去。宝钗送了她们回来,笑道:“颦儿太猖獗了,等我来打。”即时对豁三拳,果然赢了黛玉。

黛玉笑道:“这是我让你的。”宝钗笑道:“也该着你了,等我考考你,限个钱字,看你怎么做。”黛玉道:“这个考不倒人。”随即念道:“宛转春连姹女钱。”香菱道:“真亏她怎么想的。”宝钗道:“出句对句都好,妙在不用藤花的故事,又确是藤花。”宝玉道:“你们别高兴,我来打胜了。”刚和宝钗豁了一拳,宝玉又输了个劈面,黛玉撇嘴道:“你还要逞能呢,我都替你怪臊的。”宝钗限个手字,宝玉道:“这‘手’字倒不好押。”想了一回念道:“欲倩紫云唱垂手。”黛玉笑道:“这也是杂凑的。”宝钗道:“诌得上就算不错。”随后香菱打胜,又输给宝钗,宝钗道:“这个字倒得想想,要收得住才好。”

沉吟一回,方限个“翩”字,香菱在石壁下徘徊许久,有时又站住看那藤花,呆呆地出神。妙玉因有晚课,等不及了,先道谢告辞自去。宝钗笑对香菱道:“人家都散了,你那一句还没成么?”香菱只得念道:“湿分裙钗也翩翩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听你这句,仿佛那年见你斗草的样儿,若把翩翩二字改做涓涓,就更象了。”香菱听了不禁羞红上颇,黛玉又催宝玉将诗誉清,每句下注明某限某句,大家同看了一回,都道:“虽不大好,倒还新颖,只可惜后两句松懈了。”当下晴雯等将笔砚收起,宝钗拉了香菱,同宝、黛二人往贾母处。此时灯已点上,贾母斗牌未散,大家在那里凑趣,直至晚饭后,宝钗陪贾母谈话,方得空回明,当晚家去。

贾母道:“宝丫头每次来了,总是赶碌得慌,这回多玩两天再去。”宝玉道:“老太太放她去罢,蕙儿这一两天就要回京了。”那晚宝钗在留春院歇下,宝玉又叮嘱道:“今科秋闱,司文院同人推我主持文场,我们父子叔侄在闱中尚可见面,姐姐回去告诉蕙儿,别忘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凡事都能未卜先知,可知道我将来怎么样?”宝玉道:“那还用我说么?再想做一品夫人可没那个命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也不想做一品夫人,就是我那坟上驮石碑的大王八跑了,你给我找回来罢。”宝玉道:“小孩子信口没遮拦的话,还被你拾去做话靶呢。”说罢三个人都笑了,一宿晚景不提。

次日仍是五更起来,由麝月送宝钗回去,恰巧宝钗生魂回至荣府之日,贾蕙正从越裳册封事竣,到京覆命。只因海程顺利,比平常少走了一个来月。头一天前站家人先到,宝钗尚在太虚幻镜,所以未曾知晓。那天贾蕙使节回京,先同江副使在法华寺住下,候着入朝面圣复了朝命,方得回家,此是历来定例。此时圣驾正驻跸湖国,贾兰凌晨入直,刚进宫门,苏拉们迎着请安。回道:“册封越裳天使贾大人回来了,在朝房候起呢。”

贾兰大喜,忙先至朝房,来寻贾蕙。弟兄相见,略谈别后情事,不觉又喜又惊。原来此番册封越裳向以例文,其中大有波折。当时越裳有个权臣叫做阮光纂,官兼将相,手握兵权。天使一到,他便遣人示意,要和国王一同受诏。贾蕙因向无此例,正言申斥不许,那权臣暗弄手段,一面将受诏日期暂缓,一面派重兵保护天使住的隆恩馆,耀兵露甲,逞武示威。

副使江船本是书生,吓得面无人色,随从人等也力劝贾蕙,不可固执。贾蕙将他们呵斥一顿,任那权臣如何恫吓,始终不为所动。焦义、倪二见情形危迫,只在贾蕙身边昼夜防护。那阮光纂奸计不行,方定了受诏吉期,由国王拜受如制。到了王宫筵宴那一天,阮光纂将甲士布满,堂阶上下时有戈兵震动之声。江副使在坐上踌躇不安,贾蕙却只正襟危坐,面容更肃。少时阮光纂系至贾蕙席前,执杯劝饮,贾蕙只推量浅,他还要强劝,焦义、倪二同时哼了一声,手提腰剑怒目如豹,向那权臣注视,阮光纂心惊手颤,几乎金杯坠地,随即使甲士撤退,酬辞尽欢而散。

后来呈进表文,又是国王和权相的双衔,另具两份重礼,分送正副天使。那送正使的尤其丰厚,金翠珠宝,无色不备,还有五万两黄金。副使来探意旨,贾蕙道:“礼重言甘,其心叵测,不受他愚弄。”立时将重礼并表文一齐驳回,传谕令照例另具表章,方许代奏。阮光纂又托文武随员替他疏通,却被焦义、倪二痛骂了一顿,终究还是国王具名上表,送至贾蕙处,方才收下,所有旧例也一概豁免,当下越邦士民家家传说,人人钦仰。到天使启行之期,沿路瞻仰之人填街塞巷,都疑是老成卿辅,不料倒是个新进儒臣,大家更为叹异。此时贾蕙向贾兰只说个大概,太监已下来叫起。忙同江副使趋跄上殿,跪安候旨。

皇上慰劳了几句,又问到越邦情事。贾蕙便将前后经历备细上奏,皇上听了大为动容,就降旨道:“此番派你们出去,是朕从新科人才特加擢用,果然没有看错。若用那些衰庸之辈,计较既深,趋避又熟,不定糟到什么地步了。”又奖励贾蕙世德英年,勉为国家栋梁,便吩咐下去歇息。随后军机上去,皇上又对贾兰着实夸奖贾蕙一番。王夫人、宝钗听说贾蕙到京,自是欢喜。

盼到过午,贾蕙方从海淀回来。见了贾政、王夫人和宝钗也将越邦的择要说了。贾政只说道:“你这回还办得不错。”王夫人、宝钗都吃了一惊,往时只虑到海程危险,那知到越裳后危险更重。既已平安回家,也只有谢天念佛而已。

眼下考差期近,贾蕙拜了几天客,便专心写字,逐日用功。不料考差未到,皇上因考核词臣,先下了一道大考的旨意。贾政、贾兰因贾蕙远道初归,精神未复,这半年又不免荒废,都很替他担心。

那天钦命赋题,是画中游赋,以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为韵,诗题是五音司日,得音字七言八韵。贾蕙素来敏捷,只交申末酉初便已交卷出场。回到家中贾政要那槁子来看,一赋一诗,都不背题旨,也还做得清新藻丽。只赋中岩字写作颜字,是个贴体,要算小小毛病。贾蕙功名心重,究竟放心不下。

未知揭晓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十八回 宴水榭莲灯烦侍婢 监狄闱腾贴授佳儿

话说,贾蕙应过大考。因赋中误写一个贴体字。未免担心。那天得到贾兰密函,说是吾弟特擢首列,一等只此一卷,喜出望外,转又怀疑,连忙吩咐套车,往海淀来寻贾兰。到了那里,小斯们迎着道喜,引至小书房内。此时兰睡中觉刚起,见了贾蕙,便笑道:“蕙兄弟,这回真便宜了你。”贾蕙忙问:“怎么便宜?”贾兰方将此中缘由详细告诉与他。

原来此次出的题是画中游赋,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韵。平时贾兰说过御园中有一处坐落,在半山腰里,楼阁玲珑,风景如画。题名叫做画中游,因此独得题旨。那诗题五音司曰,是出在唐书历志,场中知道出处的也寥寥无几。有些记得模糊的又不敢在诗中点出,贾蕙于史书最熟,点题那两句便是记从汉史稽三德重考唐书辨五音,阅卷大臣见那卷题旨不差,写作又十分精美,本拟列在第一,只因有破体小疵,改列一等第四进呈。皇上亲加披览,通场合题的只此一本,又看那诗赋韵和藻密,足冠全场便拔置一等第一,其余统列二、三等。还有老翰林精力不及,列在四等,因此降官的。当下即降旨将贾蕙升授翰林院侍读学士。

贾蕙的房师张编修,取到二等第二,也升了中允。梅翰林父子都在二等前头,赏给文绮,并以应升之阶升用。贾兰将京报上登载那道旨意取给贾蕙看了,又道:“你那谢恩折子,我已托南屋里替办了,就住在我这里,明天早上一块儿上去罢。”次日贾蕙上去,皇上又特恩召见,奖励了许多话。

却说贾蓉这天因不是班期,正在城里听见此信,忙至西府见贾政道喜。小厮们引至到书房,正值贾政和詹光下棋,贾政一角被吃,手拿一个白子沉吟未下,贾蓉等他那一子下定了,方上前磕头道贺。贾政皱着一把眉头道:“这点年纪,太得意了将来怎么走运呢。”贾蓉含笑道:“老爷未免过滤,半兄弟不也是早达的,中年的运又何尝不好?”

贾赦也在那里和一帮门客看旧玉,听见这话,笑道:“二老爷的脾气向来个别,有福不会享,专往牛角里钻。那还有完吗?”贾蓉又过来见贾赦,贾赦拿一块玉给他看道:“你看这个玉怎么样?我还没买妥呢。”贾蓉接过,看了一回道:“这花纹刀工都够得上三代,只可惜是个生坑。”旁边的一个新来的门客做卞子和,说道:“生坑倒好,盘出来还许有出息。”

说着由腰间解下一块汉玉佩,递给贾蓉道道:“蓉大爷,您瞧这一块,来的时候也是生坑,我带了不到一年,颜色也出来了。这光彩有多么好?”贾蓉接过细看道:“这上头还有朱砂沁呢?”忽见小厮瑞儿进来,回道:“锦乡候拜会二位老爷。”

贾政吩咐请至客厅,一面同贾赦换了衣冠,慢慢踱了出去。彼此见礼,送茶让坐。先叙些寒喧套话,锦乡候又因贾蕙大考超升,向贾赦、贾政道喜。贾赦等只有廉逊,然后锦乡候提起来访之意,乃因他的兄弟新放九江关道,兼管景德窑临督,素来于江西情形不熟,想起贾政曾任江西粮道,贾兰又在九江任内有年,绅民至今感戴,所以特地前来访问。将绅士如何联络,窑务如何整顿,都向贾政详细请教。贾政道:“兄弟从前在粮道任上,只管各属漕粮,于关务、窑务都不相涉,向来又不大考究,倒是小孙在九江几年,这些事知道得多点,或者可为壤流之助,改天叫他造府领教。”锦乡候道:“兰大爷枢务太忙,千万不可劳步,兄弟得便上园子去找他罢。”又说了一回闲话,便与辞而去。

第二天,李纨打发小厮们给贾兰送东西去,贾政随便写了几行手谕,将锦乡候的话也附带说上,交给了小厮一并带去。此时正是盛暑天气,贾兰住的海淀宅子,只是个大四合带后罩房,并无园林之胜,幸喜宅旁有两三亩空地,梅氏令小厮们打扫出来,盖个茅亭,编个竹篱,也布置成花畦竹径,栽了许多草花,贾兰退直余闲常同梅氏在亭子上坐坐。大门外是大有庄,有一片荷花塘子,晚凉时也出去闲步,看看荷花,借此散闷。

那天锦乡候进从清和园下来,顺路到海淀来拜贾兰,见那门口是一行槐树,栅栏门外左右各有上马石。便派家人下了马,投进贴去。好一会儿,方听里头一声请,家人服侍锦乡候下车,从栅栏门走进。看那住宅,虽不如荣宁两府宏壮,却也整齐洁净。进了二门,是一带门房,回事小厮已举着名贴等候,便引锦乡候垂花门,至正面五间大厅上。说道:“请您坐一坐。”

那厅上全挂的御笔,楣子上是“诵芬政绩”四字匾额,还有皇太后御笔花卉,及御笔福寿龙虎各直幅。正中紫檀条案上摆着御赐白玉如意,霁红花瓶,白地翠龙果盘。那边方桌上摆着御书诗经插屏,一件件都贴着黄纸签条,写的是“赐贾兰”三字。花架上四盆箭兰,每盆都有几十箭的花,开得正盛。满屋里都是香的。

正在细细领略,只听咳嗽一声,贾兰从屏后走出,让锦乡候在靠窗炕上就坐,小厮们送上茶来。贾兰亲自递了,然后对坐叙谈。贾兰道:“家祖手谕,说起太世交有所赐教,本要亲自造府的,这两天上头有交议事件,一直没有空进城,倒叫太世交劳步,实在不安之至。”锦乡候道:“世台何必客气,本该兄弟来就教的,只因舍弟奉简九江,正是世台旧治,那里绅民至今感念德政,若有可以替舍弟介绍的,赏几封信给他带,真是一言九鼎。再则窑务、关务情形,世台之在那里,必知其详,还求见教。”

贾兰道:“九江巨绅,如徐侍讲,便侍御,李兵备都是至好,人也公正明白,可备刍荛之采,一半天就写信送过去。至于关务、窑务为公是一说,为私又是一说,怎好妄参末议。”锦乡候道:“自然是替公家整顿,才敢来请教。”贾兰道:“既是如此,我还可以说说。向来关税分别五十里内外,五十里内的是务处管的,监督只虚有其名。若讲整顿,只可先从五十里外着手,从前各长有包办的,有派办的,比较起来互有利弊。主要总在得人,若有靠得住的人,一律改成派办,责成他们认真整顿,倒是一法。”

锦乡候道:“那窑务虽不在世台管辖之下,想必也有所闻。”贾兰道:“近年窑务减色,由于经费不充,材料缺乏,那工手尚未失传,趁此整顿经营,还来得及。令弟既奉特简,总要将经费筹定,部里不要掣肘才好。”锦乡候道:“世台高见,真是扼要之论。如今政府里也全靠世台主持,从前诸公伴食模棱,误事不浅。”贾兰道:“我们此屋里向来是打头的当家,还不如南屋里他们,遇事有个商量。我的脾气太直,上头就没问到,只要见到了利害得失也是要说的。打头的吃味不吃味,我全不管,亏得上头明白,若不然早已挤出去了,还能在此屋里混么?”锦乡候道:“我们世禄之家,谊同休戚,原该这样才是。好在世台在政府多年,圣眷又好,早晚就要当家。那时候更可展布了。”

贾兰道:“我打定主意,干一天尽一天心力,只要国家稳住了,自己的利害祸福算得了什么呢?”锦乡候道:“近来外边颇有废八股之说,到底上头意思如何?”贾兰道:“上头并无成见,只几位大臣暗中主张。那新成候蓄奸已久,想借些伸张势力,也还有他的主意。可笑那些老成人,知识有限,偏要揣摩迎合,做人家的应声虫,其实不过是种做官的手段罢了。那天上头问到我,我说科举中何尝没人才,要求治国平天下的人才,还得从这里去找。就是历朝用表判诗赋贴经墨之取士,无非教天下人才由此进身,比较起还是八股较好。会做八股的究竟读书明理的居多,若说八股不中用,把那些镶牙的修脚的都拉在翰林院里,又中什么用呢?”

锦乡候道:“世台此言真是快论,也是名论。我从前听见宝玉令叔颇菲薄八股,说那八股不能替圣贤立言,不过胡乱拼凑,骗个功名就完了。他是超凡入道之人,自然另有一番见解。平心说,八股取士,人人总得念四书五经,至少也要懂得伦常的大道理,若改变了,必至毁裂经籍,蔑彝伦,其患甚于洪水猛兽,只可望老世台做个中流砥柱了。”贾兰道:“我既在政局,岂能坐视。我们同事汪尚书,比我还要坚决。若废了八股,他便决计挂冠去了。看此情形,或许不至改动。”又坐了一会儿,锦乡候见日影趋西,急欲赶回城去,便匆忙走了,这且不提。

却说宝钗自从贾蕙奉使远行,时时牵肠挂肚,此时见儿子平安回来,又升了官,心中自甚欣慰。只因兰香月分已大,身子素弱,时常有些小不舒服,不免因此操心。每天总要到新房里看看,那天又是从兰香处出来,行至荣禧堂回廊上,正遇见探春。彼此站住,探春道:“二嫂子,你往哪里去?我叫你好两声,你才听见。”宝钗道:“蕙儿媳妇又不大舒服,我去看过她,正要家去呢。三妹妹,你刚来么?外甥怎没带了来?”探春道:“我来了一会儿,刚从太太那里下来,正要找你去呢,这回来,想清清净净地住两天,孩子们也大些了,留在家里,叫侍书看着呢。”

于是二人一路入园,探春也同宝钗至怡红院,走至院中,看那海棠,经过伏雨,开了两三枝的花,只比春时较瘦。探春笑道:“你这里海棠又开了,幸而咱们家正在兴旺,若不然又要说是花妖呢。”宝钗道:“这是春气未尽,偶色发花,哪有那许多说的。”二人在花下看了一回,方进屋去。探春见屋内收拾得比先整洁,说道:“蕙哥儿另外住开,这里清净多了。”宝钗道:“也不尽然,蕙哥考差的那几天,把白折子都拿到这里写的。”探春道:“现下山陕两湖都放过了,怎么还没信呢?到底取上了没有?”

宝钗道:向来考差是不发榜的。据兰儿说,还取在前头。每次进单子,总没有放。他这回大考抢了人家一个大面子,再要得了大省的差,那些老前辈眼更红了,索性不放倒好。咱们家还指着那点差囊么?”探春道:“我这两天不回去,后儿中元,咱们约姐妹们来赏月,好不好?”宝钗道:“往年都是中秋赏月,你们家里有事来不了了,连我和大嫂子也忙不开,今年改个样,借中元做中秋倒很好,大家都有空。还可以弄些河灯玩玩。”探春道:“那更有趣了,处头卖的莲花灯粗糙,都是纸做的,咱们若想着玩,各人拿些绫子缎子,或是通草,别做些细巧的,看谁做手好。就是西瓜灯、蒿子灯,也各人想个巧样儿,做出来大家评评。”宝钗道:“做起来也不难,就是日子太迫促,要你去知会大嫂子、四妹妹、云妹妹,从今天就得动手,各人还要做个暗号,好有个比较。”

探春笑道:“一来了就忙这些不相干的事,丫头们都要笑话呢。”宝钗道:“那怕什么?她们也是喜欢玩了,巴不能够天天这么着,谁还笑话你。”探春道:“今儿也不早了,我就到稻香村、拢翠庵去知会她们,还要吩咐我带来的几个人赶着去做,你也就赶快办罢。”说着便带同翠墨去了。

这里宝钗连忙写了几封小启,打发小厮、婆子们分头送给宝琴、岫烟和纹绮诸人。一面吩咐莺儿、秋纹、碧痕和小丫头们登时赶起,有的裁绫缎,剪通草,有的做花瓣花蕊,有的分染颜色。又叫小厮们做了许多木板托子,还买了三白、碧绿、虎纹各种西瓜,掏了瓤,修了白皮,雕成各色花样。又制了各色琉璃小灯,缀于蒿棵之上。

这些丫头们赶得手忙脚乱,口中还不断地说笑。这个说你把我的花瓣弄脏了,那个说你这瓣太圆了,倒象个大喇叭花,还得提另收拾。又一个说剩的绫子呢?我这里还短着一瓣,得赶紧配上。那些挖西瓜灯的更便宜,先把瓜瓤吃了,方将壳制灯。有的说你吃了这些西瓜也不怕拉稀,有的说你挖的坑坑洼洼像狗啃的一样,怎么做灯哪?又有的说你该死,把蕙哥儿的挖补刀都偷来使了,哥儿若知道,又是搂子。

直到十五午后,怡红院、稻香村、拢翠庵、秋爽斋四处,所做的各灯俱已齐备,都搬至凹晶馆花棚底下。第一种是莲花灯,第二种是碧玉灯,第三种是星星灯。李纨、探春、宝钗先到凹晶馆,香着丫头们将碧玉灯挂在横楣上,星星灯竖在栏外,那些莲花灯都插了五色细蜡,预备晚间施放。又按屋摆席,放置各处散坐。湘云、惜春随后来了,也帮同布置。及至料理就绪。婶娘已先后来到,大家连忙让坐。

刚说了一回闲话,王夫人又同邢夫人、尤氏一路入园。原来有些没请的,闻知有新鲜河灯,也都赶来看看热闹。此时圆月已上,照着园中各处,似遍地水银,只有些深黑的花荫树影。王夫人等到了花棚底下,只见那一带倒挂楣子都悬着一个个的西瓜灯,浅黄深碧,淡白浓青,颜色不一。灯光闪映,分外透明,也有雕刻山水的,也有雕刻花卉草虫的,也有雕刻楼台人物的,都象是名人画幅。那星星灯全是琉璃制成,只方圆大小不等,就装了许多灯树,重重环绕,真个密若繁星。大家绕栏玩赏,赞美不止。

尤氏笑问宝钗道:“宝妹妹,今儿可得罚你,做了这些好玩的灯,我们俗人就不配看看?若不是我老皮老脸地赶了来,你还瞒着我呢?”李婶娘道:“管她请不请呢,有得玩有得吃,咱们就硬摊上一份儿,我这主意比你们都老到。”宝钗道:“前儿三妹妹才说起,我们弄着玩的,小丫头们又粗笨,日子又赶碌,哪里弄得好。若指着这个请客,还不叫人笑掉门牙么?”尤氏笑道:“宝妹妹真会说,饶着不请客,你还占着理呢?反正我们今天是吃定了,你说出大天来也是白饶。”探春道:“珍大嫂子,她不请你,倒是个便宜。你吃了只管擦擦嘴就走,也不用谢,也不用还席,这还不合算么?”

说得众人都笑了。那边邢夫人、王夫人、薛姨妈等尚在看灯,李纨、惜春、宝琴、岫烟等陪着说话,邢夫人道:“从来没听说中元看灯的,这倒新鲜。”邢岫烟道:“古时候上元、中元、下元都一样的放灯,不知什么时候改的,只单剩下上元,这也算是复古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听说你们做的灯各人都有记号,怎么瞧不出来?”李纨道:“那些西瓜灯上都刻着小图章,星星灯刻不上去,只每个有个小绢条,写着各人暗记。此刻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了。”薛姨妈道:“姑娘们手儿真巧,那西瓜灯上刻的画片有多么工细,我最爱那幅踏雪寻梅,连人带驴子都有神气。那是谁做的?”

惜春道:“那是入画从赵千里画上描下来的,还有个六七成罢了。”宝琴道:“四妹妹的丫头,当然会画,正合那句话,强将手下无弱兵了。”正在说笑,莺儿回道:“席摆齐了。”宝钗和李纨、探春便请大家入席,李婶娘谦让半天,方坐了上席。其次是薛姨妈,然后邢、王二夫人和众姐妹们也都坐下。那菜单是宝钗和探春商量点定,只取温凉适口,芳脆醒脾的,不要那些肥浓脂腻,老一辈的人更吃着合适。

酒至半酣,宝钗、探春便叫丫头们将莲花灯一朵一朵地点上,也有深红的,也有浅红的,也有娃娃色的,还有浅绿的,玫瑰紫的,白地红边的,红中带碧的。那花瓣或绫或缎,映烛有光,有些通草做的照起来更和真花一样。慢慢都放在水里,随着水风飘去,晃晃悠悠的,摇闪不定,一会工夫,水面上都飘满了。宝琴道:“这真有趣,你看水里头的影子,还有好些莲花呢?”李纨道:“应当再做些大莲叶灯搀着放下去,鲜明的花配着碧绿的叶,那才好看。”探春道:“这倒没得想到,若是你昨儿晚上说起,还赶得及,今儿可惜晚了。”李绮道:“这就很好了,玩的事,何必那么求全。”湘云道:“我们前儿晚上才动手,到底太匆促,没得想到,若添了荷叶,再做些水鸟、蜻蜒,岂不更有趣呢?”王夫人道:“通共两天工夫,这就很亏你们了。”

此时众人都离了席,靠着栏杆上看灯说笑。探春道:“太太用点饭罢,还有冬瓜墩鸭子,就着饭还爽口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倒够了,大太太不吃点么?”邢夫人道:“我向来吃得少的,今儿已经吃多了。”宝钗道:“妈妈和亲家太太、珍大嫂子随便用点,若不用饭,用点莲子粥罢。”又让宝琴、岫烟、湘云、李纹、李绮等各人找补点,这才撤席散坐。少时灯影渐收,水光更澜,又赏了一回月亮。忽然一阵风起,月光荡漾闪成多少道银线,还有一小半的莲花灯随风吹动,东飘西荡,闪晃生光。有几盏直飘到蜂腰桥畔,还在那里一闪一闪的。李婶娘、薛姨妈都觉着身上骤凉,有些撑不住。

李纨请李婶娘至稻香村歇息,纹、绮姐妹跟随同去。薛姨妈又勉强坐了一会儿,就带着邢岫烟、宝琴告辞回去。邢、王二夫人和众人送了薛姨妈,也就散了。只宝钗、探春、湘云倚栏看月,尚在闲谈。一时秋纹走来,回宝钗道:“刚才掌珠来说,小蕙二奶奶肚子疼得紧,想必是发动了,请奶奶就去罢。”宝钗连忙别了探春、湘云赶到新房去看。见兰香歪在炕上,颦蹩两眉,痛呻不已。忙即打发人去接姥姥,一面赶着预备应用之物。王夫人听见了,也赶来看视,只劝兰香耐心忍痛,瓜熟蒂落,自然顺当。

等到姥姥来了,兰香腹痛渐平,原来还是试痛。从这日起宝钗于料理家务之外,又忙着裁制衣襁,预备催生药饵。薛姨妈、邢岫烟也逐日来看,直至七月二十九夜里,方才真个发动,幸喜接生顺利,产下一个哥儿,那年七月小算,合着八月初一丑时,忙遣人至薛家报喜。贾政替哥儿取名贾桢,又替他算了八字,也是飞天禄马的贵格。洗三那天,薛姨妈、邢岫烟、宝琴、探春都来了。尤氏、胡氏从东府过来,梅氏也由海淀赶回,小小热闹了一日。贾蕙初次得男,自是欣喜。

此次考差,自五月初,简放云贵,以至八月朔简换各省学政都不曾收到,他一向功名顺遂,小有挫折,并不在意,在旁人便有种种猜疑。不料初六那天,简放顺天乡试主考同考,正主考放了礼部吴尚书,副主考放了贾兰,还有两位是张侍郎、李阁学。那十八个同考官中,第一名便是贾蕙。原来贾蕙考差仍在前列,皇上因他册使勤劳,只给了一个京闱同考,还是体恤的意思。贾兰同秉文衡,此事与服官堂属不同,照列铢庸回避。当时听宣下来,弟兄二人即日入闱,那吴尚书本有世交,且是贾兰的座师,又做个贾蕙的堂官。张李二公也都是贾蕙朝考殿试的师门,文字渊源,到场中更见亲热。头一场四书文试贴试题,都是钦命的。

首题:君使臣以礼,臣事君以忠。次题鬼神之为德,其至矣手。三题能言距扬墨者,圣人之徒也。诗题重与细论文,得文字五言八韵。上场五经文题是分生考分各的,三场策题,吴尚书叫贾蕙代拟了史学边防两道。初入闱那几天,卷子来到,各同考甚为清闲,各人都带些斗方扇面,求各同事用蓝笔书画,留着做个掌故。

贾蕙白天里应酬这些笔墨,晚上常至贾兰房内闲谈。那一班房考,叙起来都有年谊世交,有时此来彼往,谈文论古,倒也并不寂寞。到了十二三,头场卷子弥封誊清了。由监试分送各房,便须校阅去取,没有工夫闲谈了,贾蕙向来事事认真,每卷都从头至尾仔细看过。加了蓝笔圈点,遇着佳卷,立时加批写了上去。就是不取的,也要斟酌至再。将他疵缪处批了出来,从没有尚欠出色,再求警策那种空泛评语。

有一天看卷子,直至深夜,案上烛光灿灿,照来照去,都是青格朱字的卷子,把眼睛都看花了。忽然得了一本佳卷,觉着精神一醒,当即细加圈点,又加上长批,从头嘿念了一遍,揣定是个饱学宿儒,使命小厮们提了灯,亲自上堂,送至贾兰处。

贾兰也正在灯下阅卷,看了这本,也深赏他义理宏深,语有根底。又看到那后两股,出股用的两句成语,是出在左傅,对股两句稍生,似乎用的史记成语,却记不甚真。正在沉吟之际,只见一个人戴着紫金冠,穿着石青起花长袍,鼻如悬胆,盾如画墨,项金螭缨络系着一块宝色晶莹的美玉。

贾兰认得是宝二叔,不觉发了一愣。贾蕙一回头也瞧见了,想起宝钗转述之言,又瞧着那块玉恍然有悟。兄弟二人同时哎哟了一声,一个叫二叔,一个叫爷,一同拜了下去。及至起来,全不见那人踪影,只案上留下一张砑黄藤笺,上有字迹写的是:

紫宫奉旨,来监文衡,
父子叔侄,共事异程。
勉旃忠孝,国栋家桢,
重逢有日,涵万峥嵘。

贾蕙念了,不觉泪流满面,贾兰也觉惨然。道:“蕙兄弟,你不要伤心。历来文场都有神道监察,这回刚好轮到二叔,我们俩又都在闱里,才得见此一面,也是很难得的机遇了。”贾蕙道:“上回我母亲从太虚幻境回来,就说今年闱中可望父子相遇,偏偏试差都没放着,我因此不免失望。想不到倒验在此处了。”贾兰道:“二叔这帖子还说重建有日,想来见面的机会还有呢?”

贾蕙道:“那末一句涵万峥嵘,不知说的什么?”贾兰道:“涵万二字或是地名,俱未可定。这就无从揣测了。”又道:“我和二叔那年分手,是在场里。如今又在闱中相见,一晃就是多少年。二叔还是那个样,我可苍老得多了。人生劳碌一世,功名富贵,到头也是空的,谁能有二叔那样造化呢?”言罢嗟叹不止。

又歇了一会儿,然后重看那本卷子,做得辞义俱高,实在可取。贾兰便写了条子,去调史记来对,弟兄二人将卷子搁下,随意说些闲话。贾蕙道:“人家都说这里内场有鬼,是真的么?”贾兰道:“这些怪话多着呢,有人说闱里有个大头鬼,一出现就要出大乱子。那年出来过一回,果然闹出场弊,把主考官都送在菜市口了。还有人说第三房不利,也有上吊的,也有抹脖子的。所以分房的都抢着来占屋子,你幸而来得早,今年不知轮着谁了。”贾蕙道:“这些话倒是知道的好,知道了总不免有点抵拈。”

一时听差的将史记调到,贾兰仿佛记得那两句是出在本纪上,检出来核对了,果然不错。因他用的是后代的书,还在踌躇。贾蕙揣知其意,说道:“这一卷姑且存着,看二、三场做的如何?再定去取罢。”贾兰也以为然,此时夜色已深,贾蕙要回本房去,又有些胆怯。向贾兰道:“兰大哥,夜深了,这一路黑漆漆的,你打发人送我回去罢。”贾兰笑道:“你敢则怕鬼。”正要叫小厮们掌灯送去,忽听得外头一片喊叫之声。兰蕙二人都吓了一跳,贾兰忙叫小厮出去,看是何事?

不知如何回复?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十九回 赐甲第延庆逮曾孙 卜山居乞身辞亚相

话说贾兰、贾蕙在闱中夜谈,贾蕙刚要回本房去,忽听得前院一片喧嚷,忙打发小厮去看。等了一会儿,小厮进来回话,方知是第三房李竹延疯了,跑在院子里耍刀狂喊,又要破自己的肚子,几个听差的捉他不住,没法子只可回了提调,叫了许多人把他捆住,暂送在供给所看管,到那里还是胡言乱语。贾兰道:“这些事虽是荒唐,也不可不信,到底第三房又出了事了。”

贾蕙听得呆了,立在那里,就像木雕泥塑的一般。小厮们回道:“灯笼点上了,二爷回去罢。”贾蕙只是笑不肯走,贾兰笑道:“你支了越裳千军万马都不怕,怎么倒怕起鬼来。”贾蕙也笑而不答,贾兰看他究竟是二十来岁的哥儿,自小又娇生惯养的,又是可笑又是可怜,便留他在主考屋里住下,临时叫人匀对铺盖,安设床榻,在闱中兄弟联床,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。

次日早起,贾蕙方回至本房,仍旧看那些卷子,从此夜间不大出去,有时自己一个人睡下,有些害怕,只把被蒙着头。偶然伸出头来,隔着纱账,看见宝玉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,端坐着书,知道父亲来给镇邪的,心中一定也便睡着。

如此非只一次,可是要想起来见见宝玉,却四肢都不由自己,如同魇住了似的。贾兰也知他胆怯,若是找他去夜谈,谈至夜深,便在那里留榻。到头场看完,二、三场的卷子又陆续送入内闱,别的房官对二三场看得很轻,头场不写,任他经策做得天好,也不再过目。贾蕙料是三场合看,提别补写的,那天晚上写给贾兰的那一本,后来二三场卷到,贾蕙仔细看了,果然博丽清雅,也极力撺掇贾兰,中在六十二名。折出弥封乃是傅试的儿子傅珏,就是那溥秋芳的侄儿。

到九月初十那天,写了榜,次日主考房都宫要出闱,贾蕙听人说神道监场,都是在明远楼上坐着,于是趁写榜头一天,一大早预备了祭席,同贾兰去拜祭一番,哭泣而返,出闱后照例入朝复命,吴尚书和贾兰上殿又另具折谢恩,原来皇上特下了一道旨意,凡是回避诸生另行定期乡试,由钦派大臣阅卷,与考的有六十余名,只中了五名。贾权中在第二,那末名便是吴尚书的长孙吴荣。这是主上的特恩,也是先朝的旧例。贾蕙回到家里,见着宝钗,将闱中遇着宝玉的话详细说了。

宝钗笑道:“亏你这么大了,儿子都有了,还象小孩子似的,传出去不是个笑话么?”又听到宝玉替他镇邪,心中也着实感念。说道:“你老子做了神仙,还这么卫护你,这么看起来,做儿子的不孝顺父母,是多大的罪过。”此时圣驾因天气渐寒,只在宫中办事。

贾兰夫妇都从海淀搬回家来,正好梅氏月分渐大,便于调养,连日一班新贵都纷纷到荣府投贽,求见贾兰。那些出在贾蕙本房的,却要先见贾蕙,其中多是绩学之士,还有好几个五六十岁蹭蹬场屋的老诸生。贾蕙虽然年轻,只可抗颜受礼。这几天忙过了,贾蕙家居无事,便重理起字课,有时替权哥儿改改文章,倒也逍遥自在。却因南上两书房需人,掌院保了几个编检,都不称上意,旨令该掌院另行保荐。

掌院想起贾蕙是大考第一,皇上特别赏识的,保上去一定合适。于是另保了几个翰林,贾蕙也在其内,随即定期考试。那天正值严寒,笔干墨冻,勉强敷衍完卷。出了场,甚为失意。及至揭晓,只取了三名,贾蕙居末,那两个俱派在上书房,只贾蕙派在南书房行走。原来上意兼采平日才望,并不专重文艺,从此也须长年入直,每逢年节庆典,赐宴听戏,以及赏赉物品,均照各军机大臣及各部尚书之例。可是那些太监索要许多行当,逢年遇节,也须从丰给赏,倒添了无数花销。好在贾府此时家用有余,尽可供应。这也不在话下。

却说兰香生下桢哥儿已有三个多月,那哥儿生得粉装玉琢,有几分颇似宝玉。有一天早起,兰香带着奶子,抱了哥儿来见宝钗请安。宝钗道:“这两天怪冷的,怎么倒把哥儿抱出来了?”兰香道:“今儿没风,也叫他认认奶奶的屋子。”宝钗看那桢哥围着绣花大红棉抱裙,穿着杏红绸子小棉袄,小脸上擦着脂粉,点上一朵红梅花,越显得眉目如画,十分可爱。逗着他玩了一回,因想起那回拾得北静王仿制的玉,叫莺儿寻出来给哥儿带上。

兰香诧异道:“这不是爷爷常常带的玉吗?见时带回家来的?”宝钗道:“这是人家仿的,给桢哥当玩意罢,他大了见了这块玉,也就知道那真玉的大谱了。”兰香道:“奶奶今儿还没到上房去么?”宝钗道:“可不是么,一起来林之孝家的就拿了一大堆的帖子来,好容易才理完了,咱们一块儿上去罢。”便同兰香带着桢哥儿和奶子、丫头们,同往王夫人处。

王夫人见了桢哥儿,着实欢喜。连忙抱过去引逗他,忽见他带着玉,也不免诧异。宝钗将拾得假玉的话回明了,王夫人笑道:“桢哥本就象他爷爷,再带上这玉,真和他爷爷小的时候一模一样。”因又问道:“他们说蕙儿在闱里遇着宝玉,真有这事么?”宝钗道:“他先在兰儿房里,一起见着的,后来闱里闹鬼,蕙儿有点害怕,他老子还时常替他做伴呢。”王夫人道:“蕙儿怎么不告诉我?我就不懂,宝玉轻易不肯家来,倒肯天天在举场里混,这是什么道理?”

宝钗道:“听说是天上派他监督文场,可巧爷三个碰着了。蕙儿怕太太知道,又要伤心,所以没敢回。”王夫人叹道:“我也想开了,他不想着我,我还想他做什么?”说着眼圈又红了,宝钗连忙打个岔道:“大嫂子这时候还没上来,别是兰哥儿媳妇添养了吧?”王夫人道:“我昨儿晚上打发人去瞧她,还没有发动的信,也许还得两天哪。”一时瞧着桢哥儿,又说道:“家里有了小孩子们,到底热闹得多。头几年蕙儿、权儿都大了,见三丫头带了小哥儿、小姐儿来,都觉得稀罕。如今有了枢儿,又有了桢儿,这回再添上一个,年底下可就热闹了。”宝钗道:“他们都是年轻轻的,往后一年一个起来,几年就够了一桌,太太还要嫌闹得慌呢?”

正说着,李纨上来,就给王夫人道喜。回道:“兰儿媳妇添了一个姐几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我和宝丫头正说着呢,昨儿玉钏儿去瞧,还没有信,怎么添得这样快?”李纨道:“这回真顺当,只正经疼了两阵,姥姥还没有来就落了草了。”宝钗道:“咱们家好久没得姑娘,虽是姑娘,比起小子还要希罕。总算有造化的,才投到这里来。”王夫人道:“姑娘怎么不及呢?元贵妃娘娘享尽全福,不必说了。就是探丫头还抵过大半个儿子么?”又向宝钗道:“咱们同去瞧瞧吧,也给你大嫂子帮帮忙。”李纨忙道:“今儿外头可很冷,太太若去,得添件年眼。还是坐小轿子去罢。”

宝钗忙叫玉钏儿吩咐预备轿子,少时预备齐了,又替王夫人披上紫貂斗篷,绣凤搀着坐上轿,众人围随着到稻香村去。此时姥姥已剪了脐带将姐几包裹好了。王夫人看了一回,又问问梅氏,见梅氏大小平安,李纨又是照料惯了的,自可无庸多嘱。只吩咐将生化汤,桂园汤预备下,给梅氏吃。小孩子胎火重,多吃些三黄汤。一面和李纨、宝钗说些闲话,坐了好一会儿,方回房去。

那天贾兰从军机下来,至政务公所吃午饭,又赶到都察院衙门,直到擦黑回来,知道梅氏得女,转为合意,还做一首得女的诗。过两天,便近洗三之日,薛姨妈、李婶娘和邢岫烟、薛宝琴、李绮都来给王夫人、李纨道喜,只李纹因自己小月没有来,探春先至怡红院寻宝钗,正遇着湘云,三人谈了一回,方同往李纨处。

先和薛姨妈、李婶娘见了礼,然后向李纨道贺。李纨道:“这也值得道喜么?”探春道:“我昨儿得信知道添了姐儿,也喜欢的了不得。咱们家虽兴旺起来,我只愁闺阁凤雅没有人接得上。这就好了,等姐儿长大点,我来教她做诗……湘云笑道:“你是忙人,哪有工夫教诗,若当先生,还是我合适。”宝钗笑道:“你头一个徒弟是香菱,就教得不惜。如今只怕青出于蓝了。”宝琴道:“云姐姐,你知道么?外头新出了一部小书,是编造你的,说你在这里教许多女门生,连蕙哥儿也是你教的呢?”

湘云笑道:“他们见我赖在这里不回家去,必定有一种正经事,因此瞎捉摸出来的。哪知道我想着教书,还有人要抢我的差事呢?”李纨道:“三姑奶奶,你给我们小孙女起个名字,借借你的福气。”探春道:“咱们家老规矩,男女一样排行的,只我们姐妹跟着元妃大姐姐排下来,没按着那玉字旁,如今还该照着老规矩才是。”李纨道:“这话不错,老一辈的姑太太都是按着文字旁起的。”探春道:“这是木字辈头,一个姑娘,又生在梅花开的时候,我替她起了单名梅字,别号芳初。也是百花头上的意思,将来也许再出一位娘娘。”

李纨道:“娘娘也不算什么,四姑娘还不肯受封呢?只要象你做个一品夫人,就不错。”宝钗等探春说完了话,便拉她看稻香村的房子。探春道:“这房子我都看腻了,还看什么?”宝钗道:“并不是闲看,只因老爷打算退隐,要在西山盖一所小园子,大致仿着这里的结构,你看得多少间屋子才够住?”探春道:“照这几间可不够,虽说乡居一切从简,房子也不可太少。你想老爷既去,太太和周姨娘也都得去,还得带丫头、婆子和小厮们,上下总得有四五十间房子,咱们有时去了,也得住下,少了哪够住呢?只要多留些空地种花树,再点缀些稻田菜圃,就有乡居风趣了。”

宝钗道:“我也想到这里,昨天叫蕙儿和清客们商量,先量出个稿子来,等画成了,咱们再斟酌罢。”探春道:“不得先买地呢,那地段总要有些天然风景,能够就着山坡更好。”宝钗道:“地是有现成的,就在那玉笏底下,老爷那年从学政任上回来就买下的。”探春道:“这图还得接着那块玉的形式,想法子布置,设计详尽了也好回老爷的话。”探春又道:“今儿可得回去,我家里还有事呢。几时那图画好了,你通知我,我就来。”

那天接恰之后,贾蕙抽空约了一帮门客,到西山去看了一回,然后斟酌形式,画出图稿,探春得了宝钗的信,便回来住下,将图稿仔细看过。又邀惜春、湘云大家商议,改动了好几回,适才定稿。呈与贾政,贾政只令留下细看。原来贾政宦情甚淡,那年盖大观园,见那稻香村风景便动了归田之念,却因年纪末到,又感激圣恩高厚,不敢遽言引退。如今官至尚书,年逾七十,两孙俱已显达,正是自己名成身退之时,因此预卜山居,决计告老。

当下看定了园宅图样,一面推病请假,先请了十天假,十天满了,又续了二十天。心想这回假满,便可奏请开缺。那天正在内书房做那请开缺的奏稿,刚写了一半,林之孝戴着帽子进来贺喜。回道:“报喜的来了,老爷调了户部,还得了协办。”政沉默许久,方说道:“给他赏钱,打发他去,别罗嗦了。”林之孝见贾政升官,转滋不悦,甚为诧异。只得答应是是,即时退下。

随后李纨、宝钗听见此信,都上来给贾政、王夫人道喜。先至贾政处,贾政道:“人家估量我升了官必定高兴,你们是知道的,我正要告退,这一来倒僵了。若上折子请开缺,皇上一定不准,若再出去,那户部全是管钱的事,我向来怕沾边的,如何能办得好?办糟了,只怕要想告退都不能了。”李纨道:“老爷虽然年高,身子还硬朗,就到了户部,也无非纸片上的事,没什么大不了的,再做个三两年,想法子告退,也还不迟。”贾政道:“我要退也不是一天了,既不能替上头做事,白占着位子,良心上更说不过去。”宝钗道:“上头既有这番恩典,老爷若坚执告退,似乎不大合适。好在盖那园子也得三、两月的功夫,到那时候再斟酌罢。”正说着,人回吴尚书来拜。

李纨、宝钗忙回避了,同往王夫人处。贾政因在假中,便请吴尚书至内书房相见。一时家人们引他进来,送茶坐定,先问了贾政的病,又贺升调之喜。说道:“政老是国家懿戚,与平常大臣不同,主上既如此倚重,纵有贵恙也适时销假,方是吾辈致身之义。”贾政道:“兄弟也是这么想,只是理财之事实在非我所长,若因循恋栈,贻误国计,负罪更重了。”吴皮书道:“此时若如此上陈,也近于畏难引避。愚见还是到了衙门,先交过这个场面,将来相机进退,尽有余地。”贾政知他是关切之言,心中十分感激。

又谈了好些话,方告辞而去。随后贾兰回来,说起早上召见军机,办完了事,皇上又单把他留下,问贾政病体好了没有?贾兰奏道:“尚末大愈。”皇上降旨:目下图治方殷,正资老成宿望,既命传谕贾政,早日力疾销假,不可推辞。贾政没法子,只可答应此次假满决不再续。

过了几天。便入朝销假谢恩。那天又蒙召见,备加慰勉。贾政自陈迂拙,难胜户部之任。皇上降旨道:“历来管度支的人人都要见长,他们一见长,百姓就吃苦了。联此番用你,就取你这个拙字了,好替国家多留点元气。”贾政听了,只有称颂圣明,不敢再有他说,当时下来即到户部上任。又另定日期,至内阁翰林院上任。到了翰林院、由典簿引贾政先往土地祠拜过韩文公,然后至大堂上正中坐了,学士、讲读、编检、庶常一班一班地见过,贾蕙也在学士班中。贾政对各翰林不免一番周旋,又因自己并非科举出身,瞧着大家说道:“这从何来遽集于此,未免增我惭愧。”一时传为佳话。

此时年关已近,贾政因户部饭银公费较厚,于分给族中年物之外又酌量各人家计情形,提另资助银两,族中莫不感激。三十晚上,照便举行宗祠春祭,代字辈是贾代儒、贾代佐、贾代修领头,自文字辈贾赦起,至木字辈贾权止,与祭的有六十余人。

贾权本是贡生,又中过举人,也穿着公服,随同行礼。那些规矩礼节悉如往年,无须细述。贾政候祭祀礼部,面约合族远近长幼,于新年正月初十日,在荣国府荣桂堂春宴。大家都道:“咱们自己人,何必多此一举?”贾政只说有事商量,所以老一两辈的都答应准到。

新年上,贾兰、贾蕙退直下来,忙着拜年、团拜和来往宴会,赶碌了好几日。过了人日,便抽空看看家人、小厮们将荣桂堂收拾布置一番。好安排宴席,那天申牌时分,合族老老少少的陆续来到,贾政率同贾兰、贾蕙亲自让坐,先说些新年吉祥的话。随后贾政说道:“一向为公事忙碌,和各位太爷、弟兄们都没得时常来往,今天奉请,一来敦叙宗谊,二来因我年衰力绌,早晚就要告退归田,想替咱们族中筹个持久之策。咱们自先代以来在朝在野都是守定忠孝二字,便愿父兄子弟们永守先训,不坠家风,这就是我的余望。”

贾代儒道:“二老爷名成身退,固然是好事。但是我们世臣这家,受恩深重,还该尽力朝事。若朝局坏了,纵有绿野平泉,哪容得你去安享呢?”贾赦道:“儒太爷说的不错,古人把国家比做大厦,原要大家去支撑的,短了一根梁,一根柱,就站不住了。二哥还要三思。”贾政道:“我向来性情迂拙,办那工部一条边的事还可勉强。如今调了户部,自揣才力,实在干不下去。若果与朝事有益,就粉身碎骨也不敢辞。哪是那么回事呢?眼下外头有个珍儿,朝里也有个兰小子,蕙小子可以接得上去,只可让他们报答罢。”

代修道:“二老爷毕竟是老成宿望,只要坐在朝上,大家都有个宗仰,比他们小辈又不同了。况且圣眷正隆,也未必肯放你去。”贾政道:“我一时也还不走,只心里如此决定,不能不和大家说说。此刻且谈正经的事。”

说着,便从护书中取出一张单子,开的是维持合族几条办法,递给代儒、代修等同看。代儒看那第一条,是家学田租收项,每年提出三成,积攒下来,做族中子弟进学中奖的奖励。第二条,是族中年老家贫,或是孤寡无依的,都定出每年养赡费,由祭田收租盈余项下支给。第三条,是族中贫寒子弟,到家学读书的,由学田项下酌给膏火,但以真心向学,实系赤贫者为限。第四条,是族中在京病故,其坟墓或者乏之人祭扫或是贫寒无力,每年清明中元由宗祠派人去上祭培土。第五条,是由宗祠拔款,另设感化所,凡族中不肖子弟,由族长训戒不悛,便收在感化所认真教导,并是具资质,授以学艺。第六条,是修订贾氏宗谱,每十五增修一次,公推族中老辈主办,其费用由宗祠田租拔用。

代儒细看了一遍,道:“这上头件件都是该办的,难得政老想得如此周到,我先替合族感谢。”贾政道:“我是怕一个人的精神或许还有想不到的,所以要和大家商量。”代修道:“这就很周密了,我们一时也想不起,回去细想想,如果有见到的,再商议补上罢。”贾赦道:“这感化所用意就很深,眼前正用得着,廊子下的芸儿,后街的芹儿,都是不务正的,芸儿幸亏遇着好丈人,把他收了去。那芹儿更流落得不成样,正该收在感化所管教管教。”贾兰问道:“那芸儿丈人是谁?”贾赦道:“就是这里管事姓林的。”

随后大家又商量修谱之事,公推代儒主办,又另推贾赦、贾政二人帮他。贾政见诸事商议已定,便吩咐摆席。代儒、代佐等坐了一席,文字辈以下各依辈行年齿序坐,大家开怀畅饮,谈谈笑笑,直到定更方散。

此时李纨、宝钗将年事忙过,便检出西山别墅图样,发交管事的,传给各木厂,开出做地法,估定工价。贾政做工部堂司官多年,屡次承修陵工,待那些木厂向来宽厚,没有一个不感激的。所以信得格外核实,当下说定,由两家木厂承办。一交雨水,天气渐暖,便即开工。交了清明,又命管事们传知花匠,赶着布置花树,按园中指定栽树之处分别栽种。京师花匠另有绝技,就是几丈高的树,也能移种包活。除掉栽种雏嫩花树外,也补种了一百多棵的大树,一面由山子匠布置假山,全用的旧太湖石。

贾兰、贾蕙每日都要入直,实在没空,只可托了贾蔷、贾蓝二人,时常到那里监工。贾政公余之暇也偶然坐个小车,出去看视。他自从调任户部,也有两个多月,虽不长于综核,却还虚心。那左侍郎刘师宴由本部司员出身,倒是个理财老手,贾政一切事推他当家,又和他商议,整顿了好些事。如革除库丁积弊,严定核销期限,以及豁除火耗,禁绝外销,都是贾政任内类准的。

那一天从户部衙门回来,李纨正在王夫人处,说起杨学士因要告终养回南,催着把权哥儿的喜事趁他在京办了,以免将来送亲费事。王夫人也想看着重孙子媳妇娶进了门,然后再搬到西山别墅。听见此言,甚为合意。却因权哥会试在即,又想榜后再定喜期,倘或中了,再办一回玉堂归娶,岂不有趣。贾政道:“你想先替权儿完婚,也是正理。至于玉堂归娶,别人家看着希罕,咱们家兰儿、蕙儿都是这样的,再照样来一回,也没多大意思。我不久就要告退,还是趁早办了为是。”

王夫人告诉李纨,命贾兰与杨学士接洽,只在二月内定期,随后择定了二月十六,回明贾政。贾政吩咐一切从简,概不惊动亲友。贾兰只可遵命,究竟他们祖孙现居显要,此等婚嫁大礼,如何瞒得住人。喜望前几天,送礼的便络绎不绝。当天世爵贵官和王妃诰命等送礼道喜的越发多了,不免也要传戏备席,分头款待,比往回更见赶累。所喜杨氏出自诗礼名门,端丽贤淑,自王夫人以下,皆十分满意。贾政见家事了,一到闰二月,连请了两次十天的假,跟着便奏请开缺,并密保刘侍郎自代。

皇上下诏不许,只赏假一个月,派刘师宴暂署户部尚书之缺。在上头也是格外体恤,无奈贾政退志坚决,赶着又做了一道剀切奏疏,缕述下情,再申前请,皇上传谕军机,仍旧拟旨慰留,还亏贾兰再三碰头恳求,这才另下旨意:“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贾政,再疏沥辞,情词恳切,加恩赏给太子太傅衔,准其致仕。普赏食全俸,伊曾孙举人贾权,着赏给贡士,准其一体考试,以示忧眷。”

这道旨意下来,举朝臣工见贾政名成身退,莫不羡慕。贾赦却觉得圣眷如此,坚决乞休,末免近于迂执。次日贾政专折谢恩,又另折恳辞恩泽候世爵,举旨着贾蕙兼袭。荣宁街上那些人家见贾府门前连日都有报喜的吵嚷,说道:“到底他们府里是娘娘的家,娘娘虽过去了,皇上还有些偏心。”又有人说道:“他们家四姑娘皇上要封她娘娘,还不愿意。若是别人家巴望还巴望不到呢。”

贾蕙入朝谢恩,皇上又单另召见。先问贾政的病状,又问到从前册神越裳之事,面加奖勉。原来贾蕙那回在越裳拒绝权臣,力遵国体,海外藩邦如缅甸、南掌、波斯、真腊诸国闻知其事,无不仰望丰采。凡有藩邦使臣来朝的,都要问贾天使多大年纪?如今做的什么官?所以皇上十分在意。那天召封的时刻很久,朝中各大臣揣度上意,都估量贾蕙早晚就要大用的。果然不多见时,便超升了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,管理四泽馆事务。其中也有为事择人之意。

过了王夫人的散生日,贾政便拟搬往西山别墅居住,亲自同王夫人去看了两回,正值春光明媚,园花半开,那房子布置不疏不密,刚好合住。王夫人自甚欢喜,只贾政尚觉得未免奢费。

那天回来,即拣定了迁移之期,眼看子日渐近,李纨、宝初钗往王夫人处,请示带哪些人去。王夫人道:“到乡下去住,还用那些排场么?我想只带玉钏、绣莺、绣凤几个贴身丫头,此外再带几个老婆子,做做粗事,也尽够了。”李纨道:“周姨娘呢?”王夫人道:“她横竖就是那两个丫头,让她带去就完了。”宝钗道:“到那里厨房是要用的,大厨房人太多,家里也放不下,太太看柳嫂子那人怎么样?若是把她带了去,预备上下二、三十人的饭食,一定办得了,比外来的厨子究竟好一点。”

王夫人道:“我也想带她去,也还得两三个帮手,蒸蒸饭,送送菜,都要人的。”李纨道:“她这里手下原有两个婆子,叫她们跟了去,也不用提另找人了。”宝钗道:“老爷用的几个小厮,哪个得用,我们不大知道,请老爷挑定了,吩咐下去,好叫他们预备。”贾政道:“我昨儿说给林之孝了。”正说着,郎外丫头们回道:“三姑奶奶来了。”

不知探春来此,又有何事?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六十回 扶杖看花弟兄互侍 倾囊施药宛若双旌

话说探春因贾政、王夫人不日要搬往西山居住,这天赶到贾府,想帮着料理。走到堂屋里便听见李纨、宝钗和王夫人说话的声音,忙即进屋,向贾政、王夫人请了安。便问道:“我听说老爷、太太后儿就要搬到西山去,都布置好了么?”王夫人道:“我昨儿同老爷去看过,家具铺垫差不多都齐了,只短门帘和窗户帘,叫他们赶着做呢?”探春道:“太太带哪几个去呢?”

王夫人道:“到那里越简单越好,刚才和你嫂子们都商量妥了。”探春道:“山里太空旷,我叫五营拔了一哨,驻在那隔壁庙里,早晚常出来巡罗,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们。”贾政道:“那倒用不着,我向来最恨那种官派,到了乡下就做乡下人,咱们既没带重赀,外头也没有怨家,怕的什么?”探春道:“眼下青纱帐要起了,到底有他们保重点,又不驻在咱们那里,横竖为保卫地方,平常也是要派的。”贾政道:“只要不摆在我的面前,我就不管了。”探春又问道:“老爷那些书籍都带去吗?”

贾政道:“前一向兰儿、蕙兰都在城里头,他们抽着空帮我都理了,只带去二十几箱,剩下的留在家里,都有单子,你们空的时候再点点罢。”又说了一回闲话,贾政因有客来拜,踱了出去。探春便同宝钗入园,一路往秋爽斋,走过蜂腰桥,那棵大杏树已含蕊将放,满树通红。探春道:“今年春晚,这时候才开到杏花,往年早已开过了。”宝钗道:“就是前几天那场雨,骤然一冷,把花又憋回去,等着咱们到西山去看花呢。”探春道:“老爷、太太要搬了去,你和大嫂子担子更重了。”

宝钗道:“家里这些事,往常我们办惯了,太太也不过拿个大谱,倒是亲友家应酬,往后都得我们去,添了许多麻烦。这还不要紧,我担心的是老爷不在家,哥儿们又住在海淀,家里没个正经人,有起事来只靠着管事们,未必都子得了。”探春道:“我看蓝小子、蔷小子都还不错,有事可以叫他们帮着跑跑。蓝小子也是个京官,就对付官面也还去得。我再从营里拔几个人来看看门户,包管没事。只老爷面前别提起,一知道又说闹官派了。”

说着已到秋爽斋,探春令翠墨沏茶,一面让宝钩在廊间坐下,说些闲话。宝钗道:“我听说你在城里头办了许多好事,倒度办些什么?”探春道:“哪里够一说呢?无非是习艺所,栖流所、养老院、孤贫院、敬节堂、育婴堂,都是极平常的事,他们没人肯办,见我们办了,倒觉得是希罕。”宝钗道:“施医局办了没有?探春道:“我也想到了,只是不容易办。那官医必得用好的,若用那二五眼的,倒要耽误病人。既办了,决不止办一处,哪里找这些好官医去呢?这一件就是个难题。”

宝钗道:“我平时替那些穷人着想,最怕的是害病,没钱请大夫,又没钱抓药。一患了要紧的病,十有八九是死,因此想办一种施医局,带着施药,只拣那些经验成方,配成各种丸药、膏药,他们拿回去,自己就能治了。万一遇到疑难的病,成方治不了的,再令官医施诊。那汤药也由局子里施给他。你看办得动吗?”探春道:“依我说还是先从施药办起,果然找到妥当官医,那时候再带着施诊。若一挂了施诊的牌子,找不着好医生,必至滥竽充数,不是行善,倒是造孽了。”

一时翠墨换上新茶,二人喝着,探春又替宝钗将施药之事仔细计划了一回,忽然嗳了一声道:“这件事还是办不成的,既讲究施药,总要多数人。那远处病人有不知道的,也有不能走远路的,哪能都到咱们家来讨,其势必得内外各城,遍设分所,管分所的又得精细,又得妥实,又要没的别的事,哪里找这许多人去?”宝钗道:“咱们家去做倒不难,族里人就不少,大概都没有事,挑十个八个妥当的还挑得出,他们家寒的按月另给津贴,还有个不尽心的么?”探春道:“这么着还可以养些族中穷人,倒是一举两得。我想那分所规模不要甚大,或是借庙里几间房子,或是附设在铺户里头,开销越省越好,省下来都用在施药上,岂不多得实惠。”当下商定了,又说几件别的事,那晚探春便在秋爽斋住下。

次日同李纨、宝钗帮着王夫人归着什物,有的带去,有的留下。留下的也有分别,不要紧的收在库房,要紧的搬到李纨或宝钗处,以免有盗窃等事。那些带去的粗重东西先用大敞车运去,到移居那天,只有五六辆大鞍后挡车,预备贾政、王夫人,周姨娘和李纨、宝钗等分坐,余外还有十几辆小车,预备丫鬟婆子们同坐,并随带铺盖衣包什物。

探春同李纨、宝钗、惜春、湘云送贾政、王夫人、周姨娘至内仪门上了车。跟班小厮们骑马,前引后随,一阵风地去了。又看那些丫鬟、婆子们上车,挨挨挤挤,说说笑笑,这个说我漏下梳头匣子了,还得拿去,那个说你压了太太的包袱了。又有的说。你瞧把我的石榴花都挤掉了,好半天方才坐齐。贾政、王夫人的车早已走了一大段的路,随后李纨、惜春坐了一辆,宝钗、湘云坐一辆,探春把眼来巡弁、巡卒多人先打发回去,只带了几匹从骑,和李纨、宝钗的车一同出了西门。

一路全是青石铺的大道,夹道遍栽杨柳,此时新荫初满,袅娜迎人,车马在柳荫中走着,觉得气候分外清润。迎面西山,远近层叠,青翠绕城。渐往西去,那山色更看得清楚。紫的一片是山石,绿的一片是新生的草树。红的一片是山上太阳的影子,黑的一片是浮云盖住的阴岩。还有半给半翠、乍黄乍黑的,五色缤纷,十分绚丽。走过几处溪水,有许多村妇,就着水边捣衣。见一阵阵马走过,都回过头来瞧瞧,眼看西山越来越近,白云出没,隐约可见。

又转过山坡,却是一道曲涧,从桥上过去,走有三里多路,便进了山径。两旁都是桃杏林,开花正盛,忽见一带垂柳,中有柴门,门外正停着好些车马,小厮们先下马,回道:“到了。”翠墨搀扶探春下了车,同李纨、宝钗、湘云、惜香从那柴门走进,见门上钉着绿色蕉纹,横匾刻着”梦蝶山庄“四个粉字,进了门是一条石子堆成,中嵌方砖,五心宽的甬路,路旁遍是青松翠栝,经过丁香林,海棠径,便是一片桃蹊。都正在开花时候,生香活色,十分绚烂。

桃蹊前是一泓苇荡,上面架着六曲竹桥,过桥走了一段路,又见花圃周遭竹篱交合,篱内莺枝金雀,绯杏碧桃,红梨素茶,众花环植,灿如锦绣。再前是一道蔷薇花障,中间一个月亮门,玉钏已从门内迎了出来。道:“太太到了半天了,你们的车怎么走得这样慢?探春笑道:“我那车向来不许他走快的,一则怕碰了人,二则那两个车辕子也可以省点力,今儿走长路,他们还按着老套,把奶奶们的车都压在后头,倒成了挡人牌了。”宝钗道:“咱们走得慢,多看看野景也好。”李纨道:“太太上房在哪儿呢?”玉钏儿道:“这五间钩连搭是大客厅,那边套过去三间是老爷的书房,从书房院子再过去,才是上房院呢。”

大家跟着她,从大厅廊子走过去,是一个小小院落,有一片竹子,几堆太湖石。从山石洞门过去,又是五间内书房,对面垂花门内,四面游廊,中间五间正房,见王夫人正在明间里,指点丫鬟们安排那些陈设古玩。李纨道:“太太坐了这半天的车,不觉着累么?那些东西也不忙的,等我来摆设吧。”王夫人道:“也布置得差不多了,我倒不显着累。就是走那石头道咕咚得难受,若是头几年没服过仙丹,可真撑不住了。”

宝钗道:“这里真清静,太太刚来,还得收拾屋,归着东西,不太显得,往后住长了,定下来,只怕闷得慌哪。”惜春道:“太太若嫌闷,我来给太太作伴儿,这里念经念佛,比庵里还清静。”李纨道:“权儿在家里,无非写写大卷子,我想叫他们新夫妇搬来,就近侍奉。蕙哥不断地到这里来,替他时常指导,也有益处。”王夫人道:“四丫头是说着玩的,倒是权儿夫妇暂时搬来住住也好。”又向湘云道:“大姑娘,你看这里布置比家里的园子如何?”湘云道:“这得两说,各有各的好处。我爱这里疏密合宜,家里园子虽大,没有这么紧凑。”探春问道:“老爷那里有客没有?”玉钏儿道:“刚才兰哥儿、蕙哥儿从海淀同着两位客来,老爷正会着呢,这会儿也许走了。”探春道:“玉钏儿姐姐,我去瞧瞧,客若走了,我们到老爷那里请安去。”

玉钏去了一会儿,尚未回话,贾兰、贾蕙已从外书房进来,先向王夫人请安,方和众人见礼。王夫人道:“你们什么时候来的?”贾蕙道:“我从书房下来,找着了兰大哥,就一同来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那两客是谁?”贾兰道:“南屋里的两个朋友,都是老爷的门生,要来见见。有一位还是二班达拉密哪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我们刚才还走过清和园宫门口,想着你们都在里头。”贾兰道:“早知道老爷、太太要搬到这里来,我就把海淀的房子退了,从这里上园子也不远。”

李纨道:“刚才大家说起,怕老爷、太太闷得慌,要叫权儿和他媳妇暂时搬来做伴,你看好不好?”贾兰道:“这倒很好,在这里练习卷折,比家里到底心静。”贾蕙道:“我也要来这里住住,在兰大哥宅里,一棵花树也瞧不见,把春天景白过了。”探春笑道:“你们大家都抢这个好差使,只我没这福气。”一时贾兰向李纨道:“奶奶今天回城里去么?若晚了,到我那里住下罢,我都预备下了。”李纨道:“我和四姑娘一车来的,还得听她的呢?”惜春道:“我回去还有功课,大嫂子,你只管住下,还怕没车回去么?”

探春见兰、蕙二人尚穿着衣服,笑道:“你们的官衣还不宽了,见我们还用那一套做什么?”贾兰道:“我们还等着替爷爷送客呢。”湘云笑道:“太太福气真大,两位哥儿多大年纪,都做了国家大臣,将来比爷爷还要阔。”王夫人道:“他们还是小孩子脾气,蕙儿更小呢。那回场里头闹鬼,他赖在兰儿房里不敢出来。这亏得哥哥做主考,若是别人岂不成了笑话。”

说得贾蕙不好意思,拉着贾兰道:“兰大哥咱们出去罢,爷爷还等着呢。”便同走出去,王夫人看着笑道:“你们看几句话就把他说臊了,这不象个小哥儿么?”等一会客走了,贾赦又从仪鸾司公所来看贾政,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,又同贾政进来。探春等请了安,也陪着谈谈说说,将近晌午才走。王夫人吩咐柳嫂子添了菜,留众人同吃午饭,刚放下筷子,又见巧姐从家里赶来。随后梅氏带着枢哥儿也来了,各有一番谈话。李纨问起刘姥姥,巧姐道:“姥姥听说老爷、太太都搬到乡下来住,恨不能一步就赶来瞧瞧,到底年纪太大,他们姑奶奶不放心,好容易花说柳说地才把她拦住了。”

大家又说到刘姥姥从前的事,笑了一阵,随后又同往园中各处逛逛。探春、湘云都爱那海棠径,红白海棠,分行夹植,开得似一座锦屏。宝钗却喜欢那当翠亭,坐在亭子里看出去,远近诸山都在眼前,宛然是一幅天然图画。见夕阳西下,方坐车回城。回来的路是熟的,车马走着就快得多了。探春自回家去,李纨、宝钗、湘云、惜春回至大观园,一路走着,还谈那别墅风景。

李纨到稻香村见贾权正在写字,便将王夫人要叫他们夫妇搬至别墅暂住,和贾权、杨氏都说了。贾权自甚乐意,过两天便收拾搬去。每日陪着贾政,在园内园外看花闲逛,抽空至海淀寓中定省。写出字课,即就近送与贾蕙阅看。直至殿试期近,方又搬回荣府。他书法本不如贾兰、贾蕙,却肯努力用功,写的也还匀净,殿试揭晓,取在二甲。朝考却取在一等前头,点了庶常。

那天引见下来,到西山别墅,来给贾政、王夫人磕头。贾政见曾孙成名,又是一代书香,更为欢喜。瞅着贾权说道:“你这举人、进士都不是大场中考来的,未免太便宜了。此后更得努力读书,成了进土若没有学问,比不中还要可耻呢。”贾权连声答应,贾政又说些汉学宗学的门径,以及诗文宗派。贾权都仔细记下,却因还要到衙门拜前辈,会同年,正在忙碌,只在别墅歇了一晚,便又回城。

此时李纨、宝钗每日仍在议事厅上办事,各管事媳妇们事有禀呈,仍与王夫人在家时无异,宝钗将家事整顿一番便拨了一笔闲款,在东西南北各城都设了施药所。南城设了两所,一所在增寿寺,由贾琼管理。一所在明月楼,由贾兰管理。东城在大门街愉园,由贾菖管理。北城在拈花寺,由贾琼管理。西城在万松寺,由贾菱管理。每日自辰时起,至西时止,各街巷贫户去领药的,络绎不绝。

贾琼等按名传问,审查他们的病情,应用何药,即当面将药发给,并指授如何用法。凡是领药回去的,依法服治,其效如神。内科的荷叶丸、黎明丸、活络丹。外科的七厘散、三黄宝蜡,梅花点舍丹。妇科的益母丸、白凤丸。小儿科的七珍丹、回春丹、保赤散,销得最多。到夏令酷暑,那些患霍乱吐泄的都来领菩提丸,一天更有数十起。这施药的善名传开了,连四郊的平民,都赶到城里来寻药。

贾琼、贾菌等见他们扶老携幼十分可怜,又劝宝钗推广,计划在四郊都设了分所。西效设在青龙潭,由贾荇管理。南效设在塔光寺,由贾琼管理。北效设在冲虚观,由贾玫管理。东郊设在金天庙,由贾萍管理。一切也照城内各所的办法,各村各乡是有病的,纷纷赶来求治,他们知识有限,自己病源、病情都说不清楚。

贾琼、贾荇等尚有耐性,一个个仔细盘问,断定何病,方肯给药。他们领了去,按着方法,或是内服,或是外用,不久也就好了。乡下人到底实诚,不但口头千谢万恩,还有点上高香,朝着分所磕头的。一时京城内外提起贾状元老太太施药,几乎有口皆碑。因贾蕙本是状元,虽然改了探花,仍是授职修撰。那些粗人一直如此称呼,这也是当时注重科名的一种风气。

那贾蕙因在南书房供差,随扈园直,每天退直下来,只在贾兰海淀宅中同住,兄弟二人替换着到西山别墅,去省视贾政、王夫人。因此贾政夫妇虽在山居,颇不寂寞。贾政久有林泉之志,到此时方得如愿相偿,心怀既宽,精神转健。闲时看着园丁们修整花树,灌溉园圃,有时采几枝新开的花,拣个古瓷花瓶,亲自注水供养。有时叫丫头、小厮们摘些新鲜瓜菜,交给柳嫂子弄着吃,比市上卖的分外可口。每逢天气晴爽,带一个小厮骑两匹小驴子,到山上各处逛去。若是远处,便坐上二人抬的山兜子,遇着佳景,随处留连。如五台山的杏花,金仙庵的玉兰,樱桃沟的梨花,玉峰顶的桃花,没一处不曾逛到。

贾兰、贾蕙也有时陪着出去逛山赏花,贾政只是草冠布衣,贾兰等也只穿家常衣服,看着颇象乡下人,谁知道他们爷儿三个都是公候卿相,究竟兰蕙弟兄都是现居卿列,遇着殿延考试,点派阅卷,或是勘核朝审,拣选官缺,各项例差,也得到城里去去。贾惠又兼管四译馆,更须处理管务,一月里难得有几日清闲。那天皇上想起南上两齐翰林,天天皆须入直,住得远的未免劳顿,加恩将一所澄心园赏给他们分住。

贾蕙分的是竹香斋,那里竹子最多,门外就是荷池。水花风叶,迎爽招凉,是个消夏的好去处。自己看着小厮们收拾裱糊了,便搬了进去。那些翰林都是酸溜溜的,聚在一起,都要做做诗,评评画,有时还凑了宴会,比住在海淀却有趣多了。转眼到了端节,前一天,贾蕙要到城里去拜几家师门,忙往海淀告知贾兰。贾兰也有几家要拜,带着回家看看,就便一路进城。此时骄阳已盛,虽有柳荫遮蔽,车上还有遮沿旁帐,也是挥扇不止。进了城先至家中见过李纨、宝钗,说了一回闲话,无非问问西山、海淀两处情形,谈些近来家务。

午饭后便出去拜客,先拜了两家,都没见着,随后便到吴中堂住宅,原来贾兰的座师吴尚书已由礼部尚书升任协办大学士,所以改了称呼。到吴宅门前,贾兰、贾蕙都下了车,跟班小厮拿了名片,到节敬门向门房喊一声回事,就有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家人接过去,一见贾兰、贾蕙都是熟识的,笑道:“二位贾大人这么忙,还亲自来拜师。”忙即进去禀报,吴中堂即命快请。兰蕙二人随着他进了二门,院内搭着大天棚,厅房内窗糊碧娟,收拾得也很清雅。

贾蕙见墙上挂着陆探微的夏山晴翠图,杨廉夫写的:“人与佳节会,我爱夏日长。”五言行草对联,俱是精品。正在细看,吴中堂已从后院出来,忙即同贾兰下拜。吴中堂还了半礼,起来让坐。贾兰等因是门生,不敢坐实,只往靠墙一排椅子上坐下,老家人送上茶来,吴中堂先问贾政好。贾兰等站起答道:“托老师的福,家祖倒比先康健。又道;”门生这一向总没空进城,许久没到教师这里请安,实在抱疚得很。”吴中堂道:“贤契政务繁劳,咱们多年世交,何必拘这行迹,今天本要挡驾的,也因多时未见,借此谈谈。二世兄也住在海淀么?”

贾蕙道:“门生先也住在家兄一起,新近蒙上头恩典,赏了澄心园,和书房同人分住,才搬去不久。老师近来福体都好吧?”吴中堂道:“这些时虽少病,可也颇增衰态,谁能都象令祖中堂,山居颐养,继起有之,那才是全福呢。”接着又问西山别墅的布置,以及山居何人侍奉。

贾兰—一回答,吴中堂又对贾惠道:“近来令堂遍处施药,救了不少的人,本京居民说起来都感激得了不得,这真是大经济,大慈悲,在闺阁中更难得了。”贾蕙道:“家母本意是要医药并施,无奈良医难得,只可先从施药办起。”吴中堂道:“还是施药把稳,从前京城里设过官医局,也是一位殿元公办的,倒没有多少成效。”又对贾兰道:“令堂得过族表没有?”贾兰道:“门生早已在心,还没得办,照例是要同乡官具呈,又要行查本籍,舍间虽是金陵籍贯,好几代都住在京里,家乡倒没人接洽,因此就耽搁下了。”

吴中堂道:“何必要同乡官呢?愚兄也算是同乡就任礼臣,理宜表扬懿德,挟植风教,拙见想把二位太夫人的事一并具折上闻,候主上的恩旨。”贾兰道:“教师如此成全,门生弟兄永世感德。”贾蕙道:“深蒙教师高义,门生刻意铭心,何以为报?只是还有了下情,门生弟兄并未分产,这番施药虽是家母一手办的,也时常和婶母商议,得了许多指导,教师若具折时,须得并述,方合事实,还求垂察。”吴中堂道:“既事实如此,当然并叙。就请贤昆玉代具奏稿如何?”贾兰、贾蕙都道:“这个门生怎敢。”老家人又拿着别人名帖上来,兰蕙二人忙站起磕头道谢,便与辞而退。那天又拜了几家,顶着太阳便匆忙出城去了。

次日正是端阳,圣驾幸涵虚榭观龙舟,赐贵近诸臣传宴。贾兰、贾蕙都在与宴之列,荣宁两府却因在家人少,一无举动。李纨、宝钗都要到西山别墅拜节,湘云也要去,便和纨、钗同车,趁着晚凉,分外气爽,到别墅天尚未午。遇见绣凤说道:“太太和三姑奶奶、珍大奶奶都在院里看花呢。”

原来山地较寒,直至五月,牡丹还没有开尽。尤氏因贾政移居那几天,她正在病中,没得亲自来送,这两天病刚好了,趁着节下,来打个花胡哨儿,描补描补。在路上因探春车慢,刚正赶上,此时正在王夫人上房院里,李纨等上前,一一请安见礼。尤氏道:“我算着到这里大家都见得着,就没和你们约会,这一向常患病,小孙子也病了几天,哪里也没去,今儿还是头一回出门呢。”探春道:“你那小孙子也太宝贝了,吃东西都有一定的时候,天气凉了、热了都不叫出去,哪有这么操心。我看小孩子还是随便点倒好。”李纨道:“大哥哥在任上都好么?有信来没有?”

尤氏道:“他是懒得写信的,蓉儿带回来的口信,说是身子很好,地也平静。今年三月里,迎神赛会,做得很热闹。这是多少年没有举行的,可惜咱们没得去看。”宝钗道:“珍大嫂子,你前天打发人来寻药,是给谁吃的?”尤氏道:“那是小厮们要的,外头说起贾状元老太太的药比神方还灵,你这名气算传出去了。”探春道:“这个名气比从前外头编的什么吃不穷用不穷,算来总是一场空,可强得多了。”

正说着话,小厮拿了手本进来,回探春道:“隔壁庙里住的哨官给提督太太请安。问有什么吩示?”探春道:“也没什么事,只吩咐他们勤着点,夜里不要大意就是了。”

湘云向来好动,到了郊外见什么都是新鲜的,拉着宝钗、探春各处去逛,园中种的草花遍处成洼,各人掐了几枝,预备带回去插瓶。宝钗又拣了两朵细致的。替探春、湘云戴上,走到一片火菜圃,旁边一道水沟,有个戽水的桔槔。湘云走过去咕噔咕噔地搬了几下,那杜木的轮子便旋转不已。湘云道:“你们看那喷出来的水,就象雪浪一样,多么有趣。”宝钗笑道:“你越老越成了孩子啦,提防把裙子弄湿了,还得找妈妈去换。”探春笑道:“你也别笑她,二哥哥那回到乡下,见了纺车,水车子都希罕的了不得,回来说了好几天。云妹妹这个样儿倒像是二哥哥说的乡下二姑娘了。”

宝钗道:“咱们别尽着玩了,还没给老爷拜节呢。”探春道:“咱们家不兴拜节的,你别拿老爷唬我。”宝钗道:“虽不正经拜节,也该上去见见。”于是三人又同至上房,李纨道:“你们到哪里玩去?玩了这么半天。”探春道:“这里地方大着呢,史妹妹到了哪里都是好的,就不想回来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到了城外头,气都是清的,咱们在城里住久了,如今才领会到。”尤氏道:“所以人家都要到山里养老,在城里活一百年的,来到这里至少也得加上一倍。”

探春又拉着李纨、宝钗等同往书房,贾政正歪在藤榻上看书,大家都请了安。李纨道:“老爷发福了,到底在山里养得好。”探春道:“这里离城远,一切琐碎事瞧不见也听不见,就心静得多了。”贾政理一理胡子,对探春道:“我把一切都看空了,那里同兰儿在山上云起亭看那片片白云,一会儿工夫就有许多变化。我指给兰儿看,说世上的功名富贵也不过如此。他们年轻的正在做事,也要把功名看淡些才好。”李纨道:“老爷说的正对兰儿的毛病,他功名也还看轻,可是太操心了,早起上去办的事有对的有不对的,回来还要盘算一过呢。”宝钗道:“兰儿、蕙兰都没来么?”贾政道:“今天里头赐宴看龙舟,就来也早不了。”王夫人打发绣鸾请大家吃饭,贾政只在书房另摆。

那天尤氏、李纨、宝钗、探春等一直在别墅里坐到下午,随后悔氏来了,又和李纨、宝钗说起吴中堂要替她们专折请旌,李纨道:“旌表呢原是照例的事,那施药全是宝妹妹办的,我一点也没尽力,怎好掠美。”宝钗道:“当时我们也是商量着办的,这也没有什么,倒是一经表彰好象立意济人,出于沽名钓誉,哪是我们本意呢?”一时尤氏说起,附近有个法云寺,风景最好,邀大家同去逛逛。众人也有高兴逛去的,也有又想去又怕累的,一时商量不定。

不知去了没有?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