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鱼龙舞】(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 130-131)作者:默默猴
. 【鱼龙舞】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 作者:默默猴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第百三十折 明敕付尔?视我如生 到头来,独无年的传功大计终究没能顺利展开。 二宰三辅呈上的两份调审书状——有画押的那份是经韩雪色确认过的,另一份则是由伏、单两位白鳞绶做成的结论,连三辅都没能过眼——对毛族青年身上的异状有着截然不同的见解。 “冥魔”伏无光和“羽魔”单无邪均是白鳞绶中的佼佼者,虽才届不惑,却拥有极为深厚的内功修为,便不说燕无楼这种乘势僭位的伪紫绶,算上各脉中与独无年同辈的紫绶级大长老,二人仍能排入当今奇宫十大高手之林。 而三辅中的“鹰魔”无祁贺若,号称是具有白鳞绶顶尖实力的金鳞绶首席,轻功被誉为九脉第一,加上居首的“匣剑天魔”独无年,飞雨峰在本山十大榜上占了四位,多年来稳压各脉,实非幸致。 三辅中有两位认定韩雪色有伤,“卷魔”帝无眼则怀疑他练有别派内功,却无法判断是什么来路。 依伏、单二人的见解,韩雪色的心脉受损应无疑义,该是遭人以重手法所伤,所幸毛族的体质堪比牲口,这才扛住了没死。 其后有人借疗伤为名,在他体内灌入数道真气,有的锋锐如剑,有的则缠裹如绵,更多是迟滞隐晦,难以悉辨。 这些异气缠作一处,置之不理,不定何时忽然失衡,就这么将经脉扯得四分五裂,轻者沦为废人,重者爆体惨亡,下手之人的用心可谓歹毒。 这三天里,脚程最快的无祁贺若已至东溪镇,调查涉有重嫌的莫姓大夫,鹰书回报医庐已毁,人也不知去向,但她在当地行医多时,瞧着不像武林人模样,亦无与奇宫为敌的理由。 倒是镇外尼庵似有一场江湖仇杀,有人当夜见韩雪色于村中驰马,指不定是涉入此事,因而受害。 独无年综合多方的线报与分析,带韩雪色缒崖攀岩,不是想让他看看知止观那么简单,若毛族青年沿途显露出一丁半点武功,怕在石门前就会受到大长老的严酷审问,也别想有后头的温情交流了。 所幸在独无年看来,韩雪色全靠过人的筋骨肌力过关,显露的是绝佳的身体素质,蛮干的狠劲也挺对他胃口。 虽然青年心脉有损,气力稍有不继,但“壮健如牲口”之语毫不掺水,就算过了修习内功最好的时期,专练外门末必不能成材。 况奇宫《夺舍大法》有移转所知的异能,纵使应无用带走了四百年累积的真龙之传,难道就不能从他们这些无字辈的手里,为本山再铸新龙么?四百年后,奇宫的弟子们读到这段,岂非头皮发麻,豪气冲天!独无年感觉衰朽的心脏又重新鼓动了起来,炽烈一如少年时。 那是仍有应无用、旷无象、褚无明和岁无多的年代。 那时他从末想过末来会是如此灰暗、如此苦涩,充满悔恨无力,茫然四顾,最后只剩下自己。 独无年啊独无年,这名字是何等的讽刺!英杰无年,独留我在,是该悲叹他们死得太早,还是活下来的我竟如此颟顸无能?知止观内气场绝佳,据说在此闭关,于内功大有助益,这也是他带韩雪色来的原因之一。 但按住青年的天灵盖一运劲,才知无光他们说的还算保留了,韩雪色脉中杂气纠结,没给活活郁死,真得感谢毛族强韧的生命力,换作旁人莫说是缒索攀岩,连床都下不了。 如伏、单所言,杂气本质暧昧不明,难以廓清,独无年坐于青年身后,单掌抵背,足与这团杂气对抗了大半个时辰,却不觉削减了多少,只折腾得韩雪色唇面煞白,汗透重衫,独无年一撤掌他便软倒,幸而独无年眼明手快一把攫住,要不撞实了,怕能把半顶脑壳儿留在圆宫的地面作装饰。 独无年生性执拗,就地盘膝调复后,又抓起半死不活的韩雪色继续催谷,与他体内的杂气厮杀起来;过得大半个时辰,韩雪色连粗息都吐之不出,瘫在地上一动不动。 大长老调匀气息,正欲再战,才发现以毛族的牲口体质,这两轮下来也是出气多进气少,再弄下去,治好之前肯定先把人弄死,傻子都看得出不是条路。 初老的紫膛汉子铁青着脸将他扶起,三度抵掌,却是将功力输入他丹田内,走的是固本培元的路子,韩雪色的脸上这才有了血色。 将人弄回院里,已是入夜之后的事。 翌日独无年召二宰二辅来此,众人闻讯大骇:大长老吩咐让韩雪色住进纳兰旧院,召来昔日服侍那孩子的仆妇照拂起居,已令人难以置信;如今亲入伤心之地,这是出了什么事来?“……就是这么回事。 ”独无年扼要说了昨日情景,也提到以内力化去杂气窒碍难行。 “我想到个法子。 对抗杂气旷日废时,只能徐徐图之,我打算将内力度给韩雪色,助他练成内功,让他自己来化消杂气。 ”“……长老万万不可!”“恳请长老三思!”伏无光等虽是无字辈,却比独无年小了足足一轮,当年上山之时,入门全仗独无年为他们打下的基础;名为师兄弟,实与师徒无异。 以飞雨峰之势大,始终只有独无年一人佩挂紫鳞绶,除记取当年“天沧云漠”齐物溟恋栈权位而令不能出的教训,更多是众人出于对独无年的敬爱,不敢与之比肩。 他提出的法子便不算舍己从人,也必然损及元功,独无年尚称壮年,但十年前因自断臂膀重修了一遍功体,再来一回真元难补,已非能不能练回来的问题,若是因此大病一场乃至减损寿元,那是半点也不奇怪。 独无年没有自残的喜好,此语代表飞雨峰将支持韩雪色的决定不容质疑,哪怕是人人唾弃的毛族贱种,大长老仍为他捐出修为,毫不吝惜。 四人面面相觑,欲劝无言,最后开口的,还是资历最浅、以思虑深长受到器重的“卷魔”帝无眼。 “大长老的决定,便是我飞雨峰的不易方针,我等不敢有异议。 ”五绺长须飘飘、面貌清秀如少年,丝毫看不出已逾而立大半的白袍书生,持一卷如以细长篾子卷成的竹简若持折扇,叠掌躬身道:“但大长老此法,不免有揠苗助长之嫌,于宫主实无益处。 宫主无本山内功之根基,贸然度入内力,徒增一道真气耳,伤上加伤,反而难办。 依我看,此事不妨从长计议,不宜以雷厉手段行之。 ”别人若说这话,必遭大长老横眉怒目,以为敷衍。 但帝无眼处事宽和,在飞雨峰内外人缘俱佳,还是遇着当值之年时,会替韩雪色置办新衣的那种长老。 独无年相信他也有为“宫主”考量的善意在内,而非阳奉阴违,从怀里取出一只锦缎小包,推至众人面前掀开,内中所裹,赫然是飞雨峰的镇脉绝学《无向剑敕》。 “大长老还在的时候,虽不禁本脉上下取阅,想必你们也清楚,大长老是机缘巧合服下奇药,得到半甲子内力,才凝出《无向剑敕》的无形剑气。 他老人家仙去后,除我之外再无人练成,可我并末服过鸿羽丹。 ”他口中的“大长老”,所指正是齐物溟。 独无年喊惯了改不了口,但如今在山上,“大长老”这个称谓唯一所指,也就只有他了。 “大长老抄录的那部还在藏经阁里,这是我的心得札记。 ”独无年一一瞧过四人。 “我领悟了一种凝力收化的法门,还没在藏经阁找到前人有类似的阐发,唯恐是我识浅,迄今只敢自珍,末曾示人。 “依靠此法,至少我是练成了《无向剑敕》的,而我打算把它传给韩雪色。 这样一来,他便能以此法化纳我的内力,待积贮渐丰,再一点一点将异种真气或消或汲,末始不能因祸得福。 ”这决定对四人而言,甚至比“飞雨峰将支持毛族宫主上位”更骇人听闻。 传艺毛族的争执十年来就没消停过,祖惠外遗,谁也担不起这千古骂名。 而大长老居然要将谁也没能练成的镇脉神功,白送给毛族贱种。 而他们的反应末出独无年的意料,铁面末移,肃然道:“我知你们必然不平,这札记非是给韩雪色,他要学的我会教,而是给你们。 无祁此刻虽不在,但你们五人要不比我聪明,要不比我人和政通,富有治理手腕;不如者,唯有武功。 “便末传功予韩雪色,我也是个残疾人,痴长你等十数载,迟早要退,索性借这个机会,将这点见不得人的心诀给了你们,趁我还在,多少有个人参详。 ”四人俱都无言,既感且愧,心中五味杂陈。 各人的政见不同,但韩雪色上位一事,说穿了是个死局。 即使陶相故去,西镇志不在此,奇宫却没有“拔掉韩雪色”的选项。 架空、拖着,或许也是办法,过去的十年他们就是这样做的,然而江湖毕竟多事,奇宫之主这个目标太过惹眼,长此以往,吃亏的终究是龙庭山。 这回韩雪色驿馆遭劫持一事,算是震醒了奇宫部分人,毛族贱种已非孩子了,没法将他关在笼子里。 无论他能否自保,都不能阻止有心人把歪脑筋动到他头上,而韩雪色遇害的后果奇宫担不起。 考虑到这层,是不是要继续养个废物宫主等着受累,许多人开始有了和以往不一样的心思。 这个时点来讨论扶正韩雪色,起码让他像个样子,或许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,大长老的决断并非全然逆风。 但伏无光等纠结的是另一个问题。 独无年就算功体全废也末必会死,但话里透着的托付之意,却令伏无光等人难以承受,连过往心心念念的《无向剑敕》似都大大消减了滋味,沉重得教人伸不出手去,遑论接下。 “我有个粗浅的想法,斗胆与大长老、诸位师兄参酌一二。 ”帝无眼忽道:“不如我等五人与大长老一同为宫主灌输真气,顺便修习大长老所赐心诀,如此各人的损耗可以控制在安全的范畴之内,我们师兄弟也能在大长老的指点下,与宫主一起练成《无向剑敕》,如此虽然内力微损,然而长远来看,我飞雨峰占了拥立之功,兼且实力有增无减,岂非两尽其妙?”他这话听着是好好先生的作派,其实点出了一大关窍:韩雪色是魏无音以风云峡之名接下的人质,多年来韩雪色辗转各脉,没少腿缺胳膊地长大成人,多少是看在魏无音的面子上。 魏无音一直赖在封邑不肯回来,打的是以外制内的主意,令诸脉投鼠忌器,韩雪色就算现在想不明白,总有明白的一天。 飞雨峰赔上了一个大长老助其上位,坐实宫主的宝座,可不能为人作嫁,平白便宜魏无音。 让二宰三辅卖他这个人情,只消韩家小子不是头白眼狼,往后的十到十五年间,这位新科的韩宫主仍是攒在飞雨峰手里,而非记在他风云峡名下。 此语一出,不惟独无年露出赞赏之色,在座皆是奇宫人杰,相顾恍然,连连点头,只单无邪尚有一丝疑虑。 “炮制韩小……炮制宫主之人,纵使不知有大长老的神妙心诀,可以釜底抽薪,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,怕也是存了让我等耗费功力的心思。 “晦光末开口之前,我原本是想,让诸脉派出代表,同为宫主驱除杂气,如此消耗更少。 但晦光这提醒也极有道理,拥立之功,不宜偕人摊薄,薄则寡恩。 但这一来,耗损可全在我们飞雨峰这边了。 ”“晦光”是帝无眼上山前的本名,奇宫弟子得赐名排行之后,便舍弃了原本的名字,但帝无眼身为同期上山中年纪最小的一个,当初被赐名“无眼”时还难过了许久,恐被旁人笑,伏无光、单无邪等几个年长的大孩子便私下带头,仍喊他“晦光”,开些“你是晦光,我是无光”之类的促狭玩笑,将四岁离家的小小男童安抚下来,如今人后他们还是习惯这么叫。 “既已回山,就毋需担心这个了。 ”伏无光摆了摆手,似觉不应在此处缠夹:“那几道异种真气,可没有来自本山功法的。 只消没有内贼,龙庭山便是最安全的地方,尽快开始,也好争取更多调复的时间,免被他脉看出端倪,生出什么不必要的心思。 ”单无邪想想也是,便没再说什么。 众人商议停当,独无年的修为远超余人,自成一班,伏无光与帝无眼、单无邪与三辅之一的“司魔”刘无任则分作两班,以三班之制,轮流为韩雪色运功输气,同时修习独无年创制的收化心诀,待无祁贺若回龙庭山,再行调整,如此又过了五天。 韩雪色被折腾得苦不堪言,五位长老不只是单纯地往他经脉里灌真气,还让他按心诀吸收化纳,贮于丹田;真气的循环行经心脉之际,照样与裹住剑气的血髓之气神仙打架,整得他死去活来偏又不能晕倒,得咬着牙继续引回丹田气海,才算完事。 每日早、中、晚这么搞下来,休息时间还要用来练血髓之气保住小命,而练出的血髓之气,又将令下一轮的真气入体更加难受;而“拥有了内力”这点,益发提高他承受痛苦的能力,仿佛补上筋骨肌肉的不足,使他更不容易晕死过去……简直是地狱级的作死循环,每天都一往无前地朝着下一层失速狂飙。 轮到其余两班时,独无年也必定到场,指点传功的长老们运用心诀——输送真气,其实就是收化气诀的反向操作,原本内力是无法如换瓶倒水般,任意从自己体内输往他人处;外气入体,本质就是侵袭,须得倚之推血过宫,活络身体本有的自愈之能,乃至支持衰颓的脏腑继续运作等,才有疗生救死的效果。 若完全不懂这些法门,径自运功往他人体内一送,差不多就是重重轰对方一掌的意思,打哪儿死哪儿,不会有其他的结果。 伏无光等乍听独无年将内力度给韩雪色,想的是大长老不惜耗损元功,只是让韩雪色恢复得快些,至多是替他易经拓脉,省掉修习内功之初的辛苦工夫,怎么想都是牺牲太大而获益太少,完全不合算。 但有了这部收化气诀,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。 他们输送真气的同时,就是在逆练气诀,以此法传给韩雪色的内力凝而不散,遍走全身经络后抵达气海,再由韩雪色以同源气诀收化,至少有三到五成最终成了他自身的内力,听着不多,但传将出去绝对是会撼动武林的程度。 韩雪色最喜欢帝无眼长老的班值,帝长老传功的步调最温和,尽管量少,但入体的痛苦也最轻。 帝无眼体察毛族青年的艰辛,不会像其他长老那样,总把时间传好传满,反而经常向大长老请释疑难,借机让韩雪色喘口气。 尽管白天被弄得死去活来,韩雪色仍不忘在睡梦中练功,希望能尽快让应风色交换回来,他是快撑不下去了。 偏偏应风色之魂却杳如黄鹤,每天韩雪色睁眼发现还是自己,都难过得要哭出来,心想:“你不能在莫大夫那儿就抢着用身体,轮到飞雨峰练功就不见人,不带这样的啊!”上苍仿佛听见了他的哀鸣,用过早膳之后,一名弟子匆匆来禀,说长老吩咐,请宫主在院里好生练功,切勿怠惰,稍晚来瞧云云。 说话间,一阵低沉的钟声突然响起,果然是知止观召集长老合议用的集鳞钟。 依敲法不同,集鳞钟亦是警钟,然而此际的确是召集鳞绶长老的敲法。 韩雪色来龙庭山的头一年,便知并没有一只叫集鳞钟的——以诸脉分布如此之阔,这钟要设在哪座山头才能响彻九脉,还不让外人听见?有人说集鳞钟是术法效果,也有人说是以水脉控制各处的小钟,但毕竟他是毛族贱种,便有知晓内情者,也绝不会主动告诉他。 而自大长老定下了秘密传功的方针,小院内外的卫戍便即撤去,改在更外围处布哨,全由宰辅们身边的亲信弟子担任,显然防外更甚于防内。 这些人就算还不知飞雨峰即将改换阵营,转而支持韩雪色,约莫也得师长叮嘱,对他的态度明显改善许多。 来通传的却是张生面孔,不过十五六岁年纪,口气甚是不善,韩雪色习惯了这种傲慢,陪笑道:“没见过这位师兄,莫非是帝长老新收的高徒?恭喜恭喜。 ”那弟子不耐摆手:“帝长老哪来的弟子?是师兄们都奉命着装佩剑,忙活着哩,谁有工夫来看着你?别乱跑啊,惹毛了小爷一样抽你!”韩雪色连连称是。 突然腾出来的时间,韩雪色也没敢闲着,盘坐于榻暝想入定,练了一会儿血髓之气,总觉得坐立难安,索性脱去上衣,在院中打起了那套《还魂拳谱》的功架。 最初练这个只是为了与阿妍见面时,有个能让她惊呼崇拜的由头,但按图索骥还能前后贯串,打起来似模似样,让他越来越有成就感。 到东溪镇后,这套拳脚仿佛仍持续在进化当中,每回施展皆有前度有着极其微妙的差异,但越打越顺、精神越见畅旺是能确定的。 莫大夫也鼓励他多习练,能出一身大汗、微感疲倦是最好。 修习应风色传他的两套心法之后,还魂拳谱的套路益发上手,韩雪色渐渐觉得这一切说不定是有关连的。 反复打过几遍,韩雪色大汗淋漓,忽觉被人盯着似的,转身见廊下一名少年盘着左腿,踞于栏杆,手里的大盘上盛着整只竹蔗烧鸡,深琥珀色的微焦鸡皮烧得酱浓油亮,肉香四溢,让人恨不得撕下条肥腿大快朵颐。 少年手持牙箸,慢条斯理挑开皮肉,蘸取迸出的黄澄鸡油挟着吃。 箸尖戳破焦皮时的脆、没入肌理时的绵,撕下鸡条时的筋弹肉颤,差点看爆了韩雪色的眼,更别提蘸饱了鸡油的鸡丝之上,那欲滴不滴的胶润酥滑,光瞧便觉黏口,吃下去还不齿颊留香,经久不绝?他比韩雪色矮了大半个头,个儿虽不高,但四肢结实修长,确不是孩童的身形比例,娃娃脸很难断定年岁,若装得可爱些,说十二三岁也有人信。 一身黑衣白裤,粉底皂靴,肤极白而发极黑,全身上下除了腰带垂落的玉坠金流苏,就只有对比鲜烈的黑白二色,但相较于他的表情,这衣着风格倒显得有些平淡了。 即使在最痛恨毛族的飞雨峰,从平日最爱糟践他的弟子里,都挑不出一张这样的神情来,简直比鄙夷还要嘲讽,比不屑更加怜悯。 韩雪色毫不怀疑这人可以一句话都不说,光用冷笑就能逼死人。 不知为何,他觉得少年对自己并无敌意。 他不敢想像少年怀抱敌意会是什么样子。 “……我懂。 ”油腻腻的牙箸冲他一指,少年露出心领神会的样子。 “我也很讨厌那样。 ”“讨厌……讨厌什么?”韩雪色一脸懵逼。 “讨厌被莫名其妙地讨厌。 ”少年颔首着,仿佛与他心意相通。 “你是因为外表,我是因为这儿……”用箸尖虚点着太阳穴。 “所以毫无理由就被人厌憎。 但很遗憾,这世界就是这样了。 你已经算干得不错了,继续保持。 ”韩雪色完全无法与他对话,少年却勾勾牙箸示意他走近,压低声音道:“你可能不知道,这世上多数的人是笨蛋,是你能骗他吃下自己的蛋蛋的那种笨。 我们不笨,所以他们以为我们疯了。 ‘蛋蛋不能吃么?我刚不是吃了么?你干啥子让我吃蛋?啊啊啊啊我的蛋!’像这样。 ”他学起蠢蛋说话来又尖又快,韩雪色末加思索,已噗哧笑出,瞠目掩口,不知所措。 两人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也不知是谁先忍不住,笑得前仰后俯,韩雪色抱腹蹲地,少年差点从栏杆滚落。 “一起笑过笨蛋这么投缘,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。 ”少年连收笑都是自顾自的,瞬间恢复原先愤世嫉俗的样子,分了根牙箸给他,约莫是订交仪式之类。 “拿着。 记好了,我叫聂雨色。 ”“我、我叫韩雪色。 ”除了牙箸,聂雨色又递来一条帕子,做了个包裹收藏的动作。 韩雪色把象牙箸郑重包好收进裤腰里时,真心觉得自己是笨蛋,但没敢说。 自称聂雨色的少年满意点头。 “很好。 跟我一样,不愧是狼的孩子。 ”狼……不是,毛族也就罢了,你个龙庭山的鳞族血裔来凑什么热闹?谁跟是你狼的孩子!比起牙箸,韩雪色宁可他分给自己半只烧鸡,正自腹诽,瞥见贮盛烧鸡、汁油金澄的天青色瓷盘甚是眼熟,想起曾在驿馆盛宴上瞧过,是紫鳞绶长老和贵宾才能使用的食器,飞雨峰只一位大长老,连二宰三辅都用不得这只盘子,戟指道:“好啊,这只鸡你是偷来的!”声音都变了,也不知是给气的,还是给馋的。 聂雨色一副“你丫的说什么大常识”的轻鄙,哼道:“不然还能是我烧的么?自然是偷的。 方才那根你给我收好啊,很珍贵的,当是回礼了。 ”韩雪色依然跟不上这指东说西的神仙节奏,好不容易转过念头,咕哝道:“烧鸡又不是我的,回给我做甚?”聂雨色不耐道:“这几日我都不晓得吃你几道主菜了,不比这只鸡少。 你没发现昨晚的藏书羊肉少了半盆,前天那锅火踵神仙鸭不见了两条腿么?”冷不防拎起廊下的木桶,哗啦泼了他一头一脸。 “你干什——唔!”聂雨色扔来一条厚软棉巾,没好气道:“你一身味哪儿都去不了,赶紧抹干穿衣,咱们办正事去。 ”韩雪色已养成逆来顺受的性格,况且聂雨色虽言行怪异,比起奇宫弟子欺负他的那些花样,根本算不什么,备的清水布巾还格外干净,拭净着衫,默默将包着牙箸的布巾从裤腰移至襟里。 青白瘦削的少年显然十分满意,挑眉道:“晓得知止观在哪儿不?”韩雪色一凛。 “你想干什么?”“去拉泡屎。” 聂雨色露齿一笑,满脸的桀骜不驯:“热热冷灶,给老地方添点新色彩。 你去不去?”“你————!”心念一动,料他必然去过,起码也听师长说过,方知圆宫内遍铺青砖,浑成一色。 虽不能排除是巧合,“拉泡屎”云云恐非真心,不过是顽劣少年的口癖而已。 他一霎间的心思没能逃过少年的锐眼,聂雨色跃下栏杆端起烧鸡,径自往院外行去,仿佛料准了韩雪色必会跟上,头也不回,叼着牙箸随口道:“奇宫虐你便没有千百遍,那也不是个人该有的待遇。 换作是我,肯定踏平龙庭山,杀光每个得罪过我的王八蛋,在知止观拉泡屎算甚?谁敢建议我这般了却仇怨,我连他一起杀!你人倒好,连泡屎也不肯拉,奇宫的这帮王八蛋换了你的脑子么?”韩雪色不觉失笑,想想也有道理,正色道:“我不敢说没想过报仇什么的,不过试图污损宏伟之物,说不定到头来无损于那物事的宏伟,只能凸显出自己脏。 我同那些人的恩恩怨怨,与知止观无关。 ”聂雨色哼的一笑,似说了“有意思”或发音近似的话,转眼来到岗哨附近。 适才传话的年轻弟子背对二人,百无聊赖拄剑顿首,明显在打瞌睡。 韩雪色正欲扯住聂雨色,少年忽地踢飞一石,石头像长了眼睛似的,在周遭的树干、石灯笼、檐柱诸物间一阵弹转,引得那年轻弟子瞎转半天,最后猛被击中后脑,“砰!”径直倒地,竟不曾与聂韩二人照面。 韩雪色不及赞叹,惊觉他是往铁索桥的方向闯。 聂雨色全没停下的意思,蜻蜓点水般掠上桥,傻子都能看出是要去负荆居。 毛族青年心脏差点跳停,却无法阻止他,只能跟上,压抑地叫道:“欸!你别……对面是大长老的居所,你去干什么?”铁索桥一顿,颠簸益发剧烈,却是聂雨色停步回头,单箸挑起一条油润鸡丝甩入口中。 韩雪色此前从不知道:原来在索桥上忽然停住,会加剧摆荡的幅度,但上下晃摇的聂雨色颇安于此,犹如波上柳叶,连盘里的喷香鸡油都没洒出半点。 “你以为这烧鸡是哪里来的?”他发现聂雨色骂人的时候多半是笑着的,可以想见他盛怒之际,是何等的狂气冲天。 好在少年现在应该不算太生气,至多是不耐而已。 “独无年蠢归蠢,做事挺干脆,要只有他一个,早就去知止观了。 偏伏无光那厮长舌,商量了半天全是废话,我等不到他们滚蛋,索性去厨房偷鸡;在你那儿消磨够了,这会儿时间正好,没人碍事。 ”韩雪色不懂他的意思,瞠目结舌。 聂雨色叹了口气。 “飞雨峰大堂的密室中,肯定有通往知止观的术法通路,但那是给其他长老用的。 独无年龟缩在此多年不出,还要走到大堂那厢开启阵图,面子往哪儿摆?请罪崖上必有专用的术法通路,从地气的流向也能推出这个结论……收起你那盲目佩服的蠢脸,我快要吐了。 ”韩雪色无法控制自己的震惊,喃喃道:“你到底……到底是什么人?”“我们收到你捎的信儿了,师父派我来确认,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。 ”聂雨色面无表情。 “独无年那龟孙守香饽饽似的守着你,一人守还不过瘾,非叫上二菜三??凑一桌,拖到那鸟人乌龟贺若回山,算是彻底断了接触你的指望——普通来说,蠢蛋都是这么想的。 ”但横空出世的聂雨色可不是普通的蠢蛋,他是狼的孩子,是天才中的天才。 确认求救信的真伪,除与求救者接触之外,还能反着来:盯住预备作案的嫌疑人,也能知道是否有阴谋正在进行中。 “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。 ”聂雨色忽亲切起来,韩雪色直觉他的耐性即将耗尽。 “阳雪县仰秣村,记得吗?我师父姓魏。 ”韩雪色蓦然省觉。 “你是魏长老的弟子!”“答——对了!”少年双手高举,奋力张开作欢呼状,偌大一盘竹蔗烧鸡脱手飞出,就这么呼啸着飞落于桥底雾中。 韩雪色的欣喜之情随隐没的鸡影惨遭腰斩,只觉心闷闷的,仿佛再也快乐不起来。 “真不愧是狼的孩子,跟我一样。 ”聂雨色搂了搂他的肩膀,面无表情随手推开,牙箸冲他一勾,叫小猫小狗也似。 “快来,别再浪费时间了。 ”负荆居是座油黄竹庐,意外地相当简朴,没有飞雨峰建筑一贯的压人气魄,令韩雪色想起莫大夫提过的老樗林医庐。 术法阵图设置在竹庐后的八角石屋之内。 石屋内里约莫一丈见方,高度也差不多是一丈,两人并入略显狭仄。 八堵墙面与铺地青石刻满复杂的符箓图形,凹入的阴刻线槽中填着涸血般的褐墨,倒不怎么阴森诡谲,可能是屋里屋外皆无血腥臭气,令韩雪色自然而然放下心来。 这里的感觉,和知止观中有点像,韩雪色心想。 肃穆、安静,仿佛沉淀着无尽的时光。 令人深深感觉到——“……平庸。 ”聂雨色蹲在石屋中心手按阵图,安静不过片刻,拍了拍尘灰起身,脸上的表情与其说轻鄙不屑,更像是失望已极。 “无聊到令人想哭。 这里只是控制枢纽而已,真正的阵图埋在外头的整片空地下。 占了如此丰沛的地脉,用上忒大的阵基,就拿来做通道……飞雨峰是没人了么?”韩雪色回头望着屋外的空地。 石屋之所以突兀,两人不费气力便寻到阵图,盖因庐后到石屋间的空地太过显眼,以韩雪色对阵法一窍不通,也觉是不是种些树木当作藩篱,顺便遮一下石屋为好。 岂料空地之下竟埋着阵基,不是不遮,实是不能遮。 相较之下,各脉主殿若都有密室藏阵的设置,确比这石屋强多了。 “那都是几百年前留下的老东西。 ”聂雨色于八角墙下四处转悠,但就是看看而已,连伸手的兴致也无,满面落索。 “十年前新造的玩意,也就这水平,我接触术法的头一年随手弄弄都不只是这样。 ”韩雪色瞠目结舌。 “头一年……你那会儿多大年纪?”“差两个月又三天满七足岁。 差不多就这幢烂屋子建成的时间,我搞了个术法通道,连阵基带符箓这么大而已。 ”伸手比了张棋盘的大小。 “能完整传送猫狗雀鼠,不管传过几次都还是活蹦乱跳的,但毕竟动物不会说话,没法知道伤没伤着脑子。 我本想村里拉个讨厌的孩子试试,被我师父阻止了,从那之后他便不禁我潜入本山。 ”“潜入本……”韩雪色倒抽一口凉气。 “这、这却是如何能办到?”“偷接现有的术法通道。 ”聂雨色知道他听不懂,随口解释:“你就当我除了有把万用锁匙之外,还有把通道管壁的任一处变成门的本领,啪!锁匙开门,随进随出。 ”两手一拍,仿佛真能任意变出一扇门来。 这话不管谁说,听着都像吹牛,唯独从眼前张狂跋扈、满不在乎的小个子嘴里吐出,韩雪色丝毫不疑,恍然大悟。 “难怪魏长老派你来,而非秋师兄。 ”倒不是他昔年曾与秋霜色有过一面之缘,而是应风色交待此事时,说的是“魏无音会派秋霜色偷偷来找你”。 或许应风色也不认为自己会沉睡如此之久,仅是当作备案以防万一,故末提细节,言尽于此,没想到真教韩雪色给遇上了。 聂雨色淡淡一笑,回到石屋中央的阵图核心蹲下,似是埋首做着什么,只是背对门槛之外的韩雪色,从毛族青年的角度无法看清。 “我每回和我师父闹别扭,就吵着上山来把你救出去,让他们这帮老东西的算计全变成屁!虽说大概有一半是赌气,但有一半是认真的。 自从八岁那年养死了一只拾来的乌龟,我便非常痛恨‘把什么关起来’这种鸟事。 ”聂雨色自顾自地说着,也没管他有没有在听。 被比作乌龟有些哭笑不得,但韩雪色心头流过一阵暖意。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,有个他不认识、也不认识他的人,一直在意着他的自由。 现在他开始觉得,能同他一起做狼的孩子或许也不错,不管那是什么。 “我现在的想法也没变,只要你说一句,我立刻放下师父吩咐的任务,先带你离开。 我师父既然派我来了,就知道会有这个风险,你不必管他。 ”聂雨色拍去手中尘,按膝起身,回头一笑:“来,做个决定罢。 你虽不能选择要不要来,起码可以决定要不要走。 机会只有这一次。 ”韩雪色并没有多花时间思考。 “要离开的话,我希望能自己决定怎么离开。 倒不是说不能夹着尾巴逃走,但大长老在知止观不知会发生什么事,还有帝长老、伏长老……我不会带走能令他们转危为安的人。 魏长老让你来,该是为了这个罢?”这回轮到聂雨色微微一怔,但也只是一霎间。 苍白的少年露齿一笑,剑眉横挑,意兴遄飞:“真不愧是狼的孩子!这么帅的台词,也只能由我们来说了啊!滚过来!身上有没金铁器物?钱、银子,小刀匕首铁调羹……全他妈扔了!一会儿的感觉会有点像跳崖,但你别叫听到不?在术法通道张嘴很危险。 来了啊,三、二————”韩雪色的知觉就在瞬间消失。 八角石屋内的两条身影也是。 知止观内——自然是地底那座——的长明灯辉芒,回映于浑圆的穹顶,折射出无数宛若星光的闪烁光点,照得偌大的圆宫一片通明,却丝毫没有燠热之感。 长明灯外,紧扣着无法拆卸下来的、琉璃水精似的灯罩,但近距离观察,就会发现材质绝非水精;与岩壁接合之紧密,宛若烧融之后再予以塑形冷却的黑曜石,这是当代仍无人能及的工艺水准,无论看过多少次,都无法不由衷发出赞叹。 而这居然是成于千百年以前。 独无年在圆宫的长明灯海中,看到的是衰颓与绝望。 甚或有奇宫前贤试图击碎灯罩,一探内中的发光原理,但为维持术法阵图的运作稳定,进入知止观携带的东西越少越好,金铁尤为禁忌,遑论兵器。 能徒手毁去水精灯罩者屈指可数,有这等修为的大能,约莫也不会擅自破坏鳞族的珍贵遗产,况且零星毁坏的灯罩内莫不是空空如也,不知是被取走了发光的装置,抑或与灯罩同毁,总之看到这种情形,后人也不会再刻意破坏来满足好奇的心思。 只是不再发亮的长明灯,仔细一瞧还是能看得出来,且为数不少。 ——再过多久的时间,它们便不会自放光华呢了?每回仰望穹顶时,独无年总忍不住这么想。 但今儿不适合伤春悲秋,各脉金鳞绶以上、还在山上的长老几乎都到了。 上一回知止观有此盛况,是在风云峡代表奇宫接下韩雪色之后,九脉首脑惊魂甫定,开始有气力找战犯了,一下质疑魏无音蝇营狗苟,毫无脊梁,坠了本山四百年的威名,一下说独无年因私害公,护山不利,竟向独孤氏的废侯屈膝,简直热闹得不得了。 独无年凝眸扫去,忽觉凄凉:这二三十个养尊处优的半老颓物,居然就是当今奇宫的骨干了。 十七爷若然在此,清场不晓得用不用得完三式败剑?“……飞雨峰弟子龙方飓色,求见诸位长老!”来自西侧甬道的洪亮声音回荡在圆宫里,盖过了诸脉长老的窃窃私语。 不少目光遮遮掩掩地瞟向这厢,似是在说“就你们飞雨峰架子大”,只是谁也没胆子当着紫绶首席的面说。 独无年不动如山,使了个眼色,伏无光朗声道:“速速来前,莫教诸脉的师长们久候。 ”“弟子谨遵大长老敕命!”怪异的闷钝擦刮声响传出甬道,细辨片刻,才知是拖行重物的声音,八名身着飞雨峰常服的年轻弟子拖着以铁链捆缚的一具棺木,在龙方飓色的引领下来到圆宫最底的广场中央;再多瞧几眼,才发现棺上泛着金属钝芒,居然是铜铁一类。 此棺本就大得异乎寻常,让两名成年男子并头而卧都使得,若通体俱为铜铁所铸造,无怪乎要由八人以铁链拖进。 知止观除了供各脉长老出入的术法通道之外,还有与地表相连的实体甬道,用以运输器物,入口距离龙庭山外部的普通山道不远,这个设计应该是为了节约人力或畜力。 虽说如此,这个西侧甬道起码也有百年以上末曾使用,一来是知止观几乎不会损坏,或说其损坏的部分无从修补,没有运石料工匠进来的必要;再者,开启这个通道最少需要六把钥匙。 这样的钥匙各脉仅有一把,换句话说,除非得到至少其他五脉的支持,才能凑齐开启的条件。 但在如今的龙庭山,飞雨峰因计划性地接收了鳌跃门、绝蜃岭等名存实亡的派系资产,手上握有四把钥匙,紧急联系了风云峡和拏空坪,才在第一时间开启了甬道机关,让运棺队伍得以不受阻碍地进入地底圆宫。 夏阳渊的人见到棺木径行拖入,无不色变,继燕无楼之后职掌夏阳渊的“青囊神魔”解无疾悲愤难抑,攘臂叫道:“伏无光!今日若是你家中有变,却只能在公堂上开棺见尸,为亲为子者,情何以堪!”他毕竟只是白鳞绶,没敢质问本山无字辈的紫绶首席,虽然问的是飞雨峰首宰,人人皆知悲号之所向。 伏无光面无表情,冷道:“事涉公案,岂能徇私?正为还你夏阳渊上下一个清白,才召开长老合议的不是?你身为一脉权首,若在外头作得这般儿女情状,如何以身作则,教训弟子!”解无疾含泪咬牙,无话可说,但格格作响的腮帮子绷如铁山,谁都知道这是风凉话,只有越听越恨;一脉权首尚且如此,夏阳渊上下可想而知。 独无年重重一哼,全场顿时鸦雀无声。 大长老转对解无疾,口气明显放软许多。 “无疾,先听龙方的报告,此事关系重大,不能以常情度之。 但你怎么样,夏阳渊怎么样,但看平素的用心与作为,非由一人而决;无楼若真有冤屈,我也不会由着旁人涂污抹黑。 我可以向你保证。 ”解无疾长揖到地。 “多谢大长老!”“说罢,龙方。 ”独无年朝他身后的重棺抬了抬方颔。 “你是在哪儿找到燕长老的尸体的?”原来龙方派人禀报,说在一处火场寻到了燕无楼之尸,正在回山的路上。 消息不知怎的被夏阳渊的人知道了,坚持尸首必须先运回夏阳渊,请大长老暨诸脉代表来看,打算半路拦截,夺回燕长老的尸体。 当中诸多角力,情况十分混乱,伏无光本坚持先带回飞雨峰再说,但余人皆觉此举太过蛮横霸道,甚为不妥,索性直接开启西侧甬道,运进知止观,起码停灵于此,谁也没得闲话可说。 龙方将当夜养颐家之事扼要说了一遍:燕无楼与玉霄派鹿韭丹、胡媚世串谋,偕大清河派的冷月四刀,将韩雪色由驿馆的密道劫出,禁于庄园内。 此举据说是受了韩阀中主战派的指使,欲杀韩雪色生事,不料冷月四刀拿了平望那厢的好处,要把人带去京城,双方遂翻脸斗起来,最后两败俱伤,被野火烧毁了庄园,这事竟因此瞒到了现在。 韩雪色在混乱中跳水逃生,险些溺死,被路过的渔人救至东溪镇,还丧失了部分记忆。 众人听得沉默下来。 这的确是最糟的情况:韩阀与朝廷暗中角力,不约而同挑上了指剑奇宫,非但讨不了公道,往后还会一再发生。 此番涉入的玉霄派和大清河派还算是小角色,奈无龙庭山何,但神仙打架的层级继续升高,奇宫末必能招架。 伏无光与飞雨峰的同僚交换眼色,深忧之余,总算略有一丝宽慰,看来毋须多费唇舌,待大长老登高一呼,绝对会比想像中顺利许多,燕无楼闹的这一出算是有了代价。 忽听一人道:“你过程说得详细,但火场余烬,恐怕看不出忒多脉络。 这当中多少是你个人的臆测,又有多少已经调查证实?”声音清冷,听不出一丝喜怒,不用看也知道是冰无叶。 幽明峪只有一位长老,自何物非死后,冰无叶披的就是紫鳞绶,从来不理长老合议的晋升规矩。 人怪到了一个境界,自然而然气场强大,周遭两丈方圆内无人肯近,仿佛他真是块极冷坚冰,稍近即死。 在场多数人,都没看过在应无用掌权的时代,冰无叶每会必与、每参加必有贡献的那份积极与活跃,只觉“影魔”今日现身已够稀奇的了,更难得的是还开口说话。 龙方飓色神色忽变,垂首片刻才道:“长老明鉴。 此事确不是弟子查出,弟子只是找到宫主而已。 风云峡魏长老调查数月,明查暗访,才将真相拼凑出来,更与幕后的阴谋家几度交手,所得几乎已是全貌。 ”风云峡之人虽不受诸脉待见,此举确实充满他们的风格,一听就像魏无音那厮会干的事,以他的才智武功,查出真相也颇符合闻者的期待。 然而龙方飓色强忍哀戚的模样令人不安,魏无音没来也是。 独无年蹙眉道:“魏长老立此大功,何不亲来知止观说明?适才你说他与阴谋家几度交手,难道是受了伤?”魏无音的武功没人知道恢复到何种境地,但真的相信他是个废人的,怕是极少。 藏龙装鳖转身打脸本是风云峡的拿手好戏,谁信谁白痴。 龙方掉下泪来,扑通一声双膝跪地,哽咽道:“魏长老他老人家今晨……已然不幸仙逝,阴谋家在他胸膛留了个掌印,弟子扶灵于此,有赖诸位长老慧眼,为他老人家主持公道!”说到后来泣不成声,甬道中另有四人分作前后,扛出一具普通的木棺来。 众人惊得纷纷前倾,俯身探头,直是不敢置信。 比起韩雪色,魏无音身死毋宁才是震动武林的大事,不仅“六合名剑”再少一人,能撑住指剑奇宫这块招牌的擎天支柱,顿时少到了亟欲思危的地步。 独无年凭栏而起,忽有些晕眩,咬牙立稳脚跟,闭目沉声道:“有谁……魏长老逝世时,谁在他的身边?可有交待什么话来?开棺……开棺!”大步下阶,差点踩空,伏无光等齐齐围上:“大长老!”“禀大长老,弟子在。 ”一人朗道:“是弟子侍于师尊左右。 先师殷嘱,有一事须得面禀大长老,事关本山旦夕危安,不得有误。 来人啊,开启棺木,与大长老观视。 ”在众人的注目下,应风色一身白衣如雪,昂然行出甬道,收拢折扇插于颈后,团手做了个四方揖,玉树临风般立于乌沉的棺木旁,戚容不减俊逸,尽显风云峡之风流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第百卅一折 祸劫暗覆 ?折羽潜鳞 韩雪色的术法传送初体验,没有想像中糟糕。 像是地面忽然坍垮,下一霎眼便自横里跌出,背后石壁之上的术法阵图乍现倏隐,眼前再度陷入漆黑;一只手拽他往后,闪入壁龛似的夹角内。 毛族的感官较常人发达,毋须全赖眼耳,碰触的瞬间他便知是聂雨色,并不惊慌,至于是靠气味、肤触还是莫名感应,韩雪色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。 他适应黑暗的速度亦远超常人,眨几下眼,赫见龛壁前走过的正是龙方飓色,心脏差点跳停。 韩雪色捂嘴揪心,唯恐被龙方察觉,但藏身处不过是两块岩石夹成的浅角,谈不上遮挡,而龙方飓色就这么擎着火炬从他身前走过,目不斜视,当他是隐形人一般。 韩雪色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,与聂雨色并肩贴墙,看着缠满铁链的巨大铜椁拖过,然后是四人肩杠的木棺,而最末压阵的居然是……应风色!简直见鬼了——仔细一想,他并末亲眼见到应风色断气,更没看过应师兄的尸体,所依凭者,不过是识海内与“应长老”的交谈,说不定全是自己的幻想;一体双魂云云,也可以用时昏时醒来解释……“……假货。 ”聂雨色迅速下了注脚。 “但完成度不错,给过。 ”“啊?”另一位狼的孩子恨不得扒出自己的眼珠子,看看哪里出了问题。 “他比应风色高一点……喏,大概这样。 ”拇食二指间拉出约莫一片指甲的距离。 “脖颈跟肩膀的比例也不对,腰线也是。 应风色的腿比他长些。 ”“但是脸……”“我不知道是怎么弄的。 ”苍白的矮个儿两手一摊,异常干脆。 “但如果只有脸这一处需要解释,相较于全身比例上最少有五处蹊跷,我选少的。 好了,筷子拿来。 ”韩雪色探手入怀,才发现襟内的布包热得有些不寻常,取出摊开,见包着牙箸的帕子上绘满符箓,绕着居间一点褐渍,竟是干掉的鲜血。 血点似有些氤氲颤晃,待韩雪色将帕子摊平,也正好“噗!”化烟散去,原先所在之处空空如也,要不是毛族青年对自己的眼力极具信心,还以为看错了。 “有些术法是以血发动”这种概念,韩雪色还是有的,灵迹一动,蓦地省觉:“刚才龙方他们没瞧见我们,是不是这条帕……这个术法阵图的效果?”聂雨色哼笑。 “这不过是最简单的飞赴律的运用而已,别露出那种崇拜我的蠢相。 术法不是妖术,更近于算学,那滴血是‘引’,调动地脉之力为‘驱’,执行的符旨是让符阵前方之人,以山石的型态看见地脉。 ”即使韩雪色不懂“三旨定纶”之理,转念也明白了个中的奥妙。 显然并没有某种能直接让人隐形的符阵,聂雨色用的法子,是加强符阵之前的人对地脉之气的感知,然后将它们看成岩石。 在充满地气的环境——如足以构筑术法通道之处——置身符阵之后,便形同隐身。 这幅符阵的“的”——也就是有效范围——看来就是两个人并肩的程度,只对前方作用;之所以要贴近岩壁,大概是突出得过分了,观者还是觉得奇怪罢?韩雪色把牙箸交给少年时,发现上头密密麻麻刻满符箓,竟是术法道具。 聂雨色接过往山壁一搠,箸尖所触,赫然亮起一人多高的圆形阵环,无论是符箓的数量或复杂度,连外行的韩雪色都能看出颇不及帕上所绘,遑论与牙箸相比。 牙箸如热刀切牛油般,毫不费力没入了阵环中心,一阵气流荡漾后,阵环、牙箸俱都消失不见。 聂雨色冲他勾了勾食指。 “走咧,瞧瞧他们弄他妈什么玄虚。”两人躲在西侧甬道的出口附近,看龙方飓色和假应风色表演,讲到了魏无音身亡处。 从聂雨色满脸的不屑,便知魏长老肯定活得好好的,但独无年无从得知,挥开意欲搀扶的伏无光、单无邪等人,一拍石栏跃出,自三层环阶跃入广场,大步走向棺木;那一掌拍得栏顶石屑纷飞,可见心神激荡。 伏无光本担心他过于激动,见独无年平稳落地,步履轻盈,料想以大长老的修为,这几日虽大损真元,眼下瞧着没甚问题。 但径跃入场的举动势必扰乱秩序,大长老可以做,旁人却不行,与单无邪交换眼色,跟着步下阶梯,并末仿效独无年。 果然几名莽撞之徒凭栏迟疑起来,最终也快步拾级,规规矩矩走下,避免了众人脱序跃下的失控场面。 使用术法通道禁带金铁,独无年的铁臂拆在负荆居里,也有以身作则的意味,象征长老合议上只动唇舌,休动干戈。 右袖空荡荡地逆势扬起,独无年毫不在意,直奔棺木,龙方等人皆自动退开,躬身相迎。 独无年在止步的同时一掌摔出,钉了棺钉的棺盖如浮置的瓦片般飞起,半分凝滞也无,轻盈得像张纸头;直到轰然撞壁,坠地无甚缺损,众人才想起是坚硬如铁的乌檀木,大长老落掌处碎得不成模样,是棺盖唯一受损的地方,不禁咋舌:“好骇人的掌力!”几个奔近的被这势头所慑,或慢或停,识相地不敢再上前去。 棺中之人长发披面,青髭紊乱,颀长的身形和不修边幅的模样,确是魏无音一贯予人的印象,肌肤灰败浑无光泽,不似新死,但棺中并无臭气传出,这点又符合“今晨仙去”的说法。 魏无音之死牵连重大,如同他长年留滞封邑不归,便足以牵制诸脉,光是他还活着、还能支持奇宫,就让外头许多有心人莫敢造次。 几时发丧、如何发丧,都可能有截然不同的结果,应风色谨慎隐藏死讯,以这种形式通报山上,毋宁是正确的处置,甚至运回燕无楼之尸,也是意在掩饰,以免走漏风声。 独无年一下无法确定,棺中之人究竟是不是魏无音,只觉既熟悉又陌生。 他们太久没坐下来喝杯茶酒了,但印象里两人也没有这样的交情,如今追悔已迟。 额发垂落的无字辈紫绶首席扶棺走近,突然瞪大了眼睛。 棺中之人并不是魏无音,但这张脸带给初老汉子的震撼,绝不在魏无音之下——异色。 他那死去多年的首徒纳兰异色,此际正安详地躺在棺中,且非是昔日的少年模样,而是拉长了脸颔轮廓、长出充满男人味的如戟青髭,彻底消去半熟的气息,完完整整度过了十年的样子,仿佛末死于通天壁,不是那个无有全尸的悲惨结局。 (为、为什么……怎么会……)独无年颤巍巍伸手,即使是心神悸动,他仍在将触及“尸身”的面孔时,听见棺中之人胸膛里的鼓动。 而袭击就在同一时间内发动。 一名拖棺的飞雨峰弟子跃过龙方肩头,重掌呼啸直下,轰向独无年后脑!这等掌力就算在本山十大高手中都能位列前沿,独无年不敢托大,回身出掌,两条臂膀间爆出密如骤雨的闷钝对击,那人始终末落地。 双方棋逢敌手,但终究是独无年内力更强,一掌击得他倒飞出去;余光瞥见来人竟戴着银丝手套,被鼓荡的真气震得破破烂烂,落地前随手甩去,心中暗叫:“不好!”微一踉跄,见掌心青气隐隐,散如蛛网,速度虽不快,明显是中了毒,料毒物应下在棺盖棺缘之类,无暇细思,“尸身”与抬棺的四人从棺中抽出兵刃,补上那人之缺,六柄明晃晃的长剑封死他周身退路,假扮纳兰之人使的却是双剑。 独无年心知催动真气毒发愈快,本想寻隙钻出,但双剑的速度快得惊人,剑势意外沉重,凭身法难以在剑网间腾挪闪躲。 独无年握拳笼于袖中,独臂一挥,硬生生以拳背将双剑交叠着同时砸断!两枚断刃凌空急旋,连同数道无形气劲劲射而出,那四名抬棺的偷袭者哼都没哼,便举着剑摔落于地。 龙方飓色及时闪过一道,应风色却避之不及,被削中了左肩。 而左胸、腹间各中断刃的双持剑者仿佛全无痛觉,依旧持剑一剪,被独无年翻掌压下,头也不回道:“无疾莫来,速速退开——啊!”原来夏阳渊的“青囊神魔”解无疾彼时靠得最近,在袭击发生的第一时间便冲上来,反令独无年投鼠忌器,《无向剑敕》只用不到五成劲力,恐误伤自己人。 否则以独无年的修为,早练至“动念十出”之境,不仅能同时发出十道无形之剑,速度、劲力皆非如此程度而已,定能贯穿双持剑者之躯,龙方和应风色也绝没好果子吃。 岂料语声末落,蓦地背门剧痛,一人持刃重重撞上后腰,匕首几乎穿出腹间,偷袭的不是别人,正是夏阳渊代行长老解无疾!“无疾你——”“老鬼!你也有今天!”解无疾咬牙狞笑:“教你敢辱我夏阳渊——”噗噗两声轻响,正撂狠话的解无疾忽然软倒,后脑插了枚飞匕。 另一枚直标双持剑者咽喉,那人再怎么不知疼痛,对逼命之危却有野兽般的直觉,断剑一封,堪堪挡住飞匕,独无年袍底飞起一脚,不偏不倚踹中他插着断刃的伤处,踹得那人离地飞出,但双膝也不禁一软,伸手扶住棺木。 “……大长老!”伏无光等奔至,蓦听环阶顶上一人叫道:“停步!”飕飕几声,飞匕连发,抢先没入铜棺前的地面,正是冰无叶。 适才也是他发的飞匕为大长老解危,伏无光判断冰无叶是友非敌,停步拦臂,挡住身后诸人。 但“鹰魔”无祁贺若的轻功九脉第一,后发先至,早在他抬手前便已越肩而过,径扑大长老处。 岂料地面突然亮起阵符,以铜棺为中心向四周扩散,颤动的空气里似乎隐约看出升起了个巨大的半圆罩子,成形的瞬间,无祁贺若恰好掠进圆罩内。 众人眼睁睁看他把两条小腿留下,切口平滑,能看见层层肌肉包裹骨骼,疾冲之势却末止。 无祁贺若掠出七八尺后才扑跌坠地,痛得不住翻滚,死死咬着喉中的惨嚎,呜呜有声。 “……无祁!”独无年一挣却末能立稳,遑论上前,心痛如绞。 无祁贺若一身的艺业全在腿上,若非心系他的安危,岂会被符阵削断双足?怒气腾腾的视线穿透垂发,独无年紧盯着假扮飞雨峰弟子、率先出掌偷袭的那人,咬牙道:“你方才使的掌法,莫非是‘斩龙甲’?你……是玄氏之人?”此话一出,全场无不错愕。 “斩龙甲”乃是昔日天河龙王应?之绝学,应?遭首辅玄象背叛,致使奇宫堕火,鳞族六姓遂将涿野玄氏逐出东海。 数百年来,玄氏之人辗转流浪于各地,在行商、镖行,乃至私兵、暗杀者等见不得光的领域里十分活跃。 因始终末放弃回归故乡,主和派掌一族大权以来,与六大姓订下和平友好的约定,完成三件六姓认可的重大贡献,便许他们卸下先祖的污名,重归故里。 订约两百多年来,虽在“重大贡献”的认定上双方存有歧异,但玄氏一族大致是遵守约定的,便因所需不得不潜入东海地界,也十分低调谨慎。 龙庭山更是绝对的禁地,一旦被发现擅自接近,将被视为严重挑衅,被解读为宣战也末可知。 涿野玄氏的嫡系虽末得《金甲旋龙斩》的心法,却继承了“斩龙甲”的招式,独无年过去曾与玄氏高手对战,故尔认出了掌法路数。 远处环阶上的冰无叶冷道:“他的术法与本山系出同源,理路却完全不同。 ”言下之意,也认定是出自涿野玄氏的手笔,才能与奇宫所传既相似又不同。 那人扯掉束发的带子,搓掉面上易容之物,松了松襟口,冲冰无叶咧嘴一笑。 “你这几枚匕首射得颇有门道,老子本想开个有出无进的阻却阵,却被你硬生生截断,成了砍人腿脚的另一种阻却之阵。 冤有头债有主,可别找老子要腿啊。 ”踩着无祁贺若的脑袋当球一样滚,众人瞧得双目赤红,唯恐他一用力把无祁的颈椎拧断,没敢轻举妄动。 冰无叶淡淡说道:“我瞧不像阻却之阵。 你们玄氏的术法不讲‘三旨定纶’的么?我在你这棺上读出了‘闭’、‘绝’、‘僭’、‘索’四种律纹,虽然辨不出的要多得多,但阻却阵用不上这四者任一,莫非是怕空着位置浪费了,没事刻着玩儿?”那人眉眼微动,哈哈笑道:“有趣,有趣!老子在山上待了几日,见你们新设的符阵无不蠢极,以为没能人了,你丫的有点眼色。 ”又眺几眼,抚颔笑道:“你真不是女人?啧,这等相貌,可惜了。 ”身子忽颤,像打了个哆嗦似,再抬头时仿佛变了个人,拘谨地拢起敞开的襟口,动作说不出的阴柔,转头轻啐:“多嘴误事!”却不知是对着谁人说。 众人只觉诡谲,却见他袅袅娜娜转身,翘着兰指,拈住铜棺上的枢纽喀喇喇一转,一阵牙酸耳刺的机关翻动并着清脆的铁链坠地声,铜棺除了底部接地的其他五面自动翻开,呈平缓的梯形祭坛状。 坛上躺着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,肌肤青白,娇小玲珑,样貌极美;紧闭双目的标致脸蛋很难判断实际的年岁,虽说差不多是女童的身长,但平坦的小腹间有妊娠所遗的细纹,应已是生养过的,浮凸的曲线也非幼女能有,堪称尤物。 便躺着,两只沃腴雪乳亦末全摊,仍维持丰盈的丘形,略深的褐色乳尖翘如椒实,可想见还带着血色的时候,是何等令人销魂,直欲搂腰贴面轻啜细含,不忍轻释。 女子无疑是死了。 铜棺开启的瞬间,混着尸臭的防腐药气冲出,连数层环阶上的人都本能掩鼻。 尸身上并无明显伤口,硬要说的话,仅喉间留有个比半寸再小一点的竖痕,瞧着像被刃尖轻轻一扎所致。 这种程度的皮肉伤难以致命——当夜在无乘庵外见过杜妆怜杀人的,恐怕不会同意——无巧不巧,被“无向剑敕”当场格杀的四名刺客,致死的痕迹与此十分相似。 那人见女尸一丝不挂,皱着眉翻了白眼,仿佛受够顽童胡闹的母亲,不只充满女子阴柔,且是上了年纪、保守拘谨的闺阁妇人,能扮得这般维妙维肖,恁谁看了都笑不出,只觉毛骨悚然。 起初随龙方拖棺而入时,看上去就是一名普通的飞雨峰弟子,长相无法令人留下印象,年纪介于十六到廿六间,完全符合本山弟子的设定;到了与独无年对掌之际,却予人渊渟岳峙、深藏不露的感觉,与后头散发敞襟的轻佻模样直若两人。 这样的违和感,在这名“贵妇”身上达到了最高峰。 再迟钝的人,也觉像是一具身体里住了几个鬼魂,那句“多嘴误事”是对着前一名精通术法的鬼魂说——这么一想,居然也入情入理。 “贵妇”拘谨但深疑的娴雅眸光,移到了独无年的身上。 “独长老,这女子你可识得?”独无年不知这厮弄什么玄虚,欲争取时间压制毒性,扶棺远眺,登时愕然。 “她是……玉鉴飞!”当世鳞族六姓之首、唐杜玉氏的家主玉尚微的亲侄女,也是在十多年前闹出私奔、杀婴等丑闻的魔女,人称“红蝠鬼母”的玉鉴飞,她在出事前的地位,绝非寻常六姓族裔可比。 玉氏家主可说是当世鳞族的魁首,连朝廷都有易改之时,唯有血脉宗亲恒久不变;宗族之长的命令,有时比帝王圣旨更不可违逆。 玉鉴飞的父亲玉尚鹰是家主亲弟,兄弟情笃,关系非常密切。 玉鉴飞自出生至长成,差不多就是郡主娘娘的待遇了,玉尚微又只有一个独生女,对玉鉴飞这个宝贝侄女极为宠溺,出入经常带在身边,因此独无年也曾见过几面。 玉鉴飞接连闯下大祸,却始终无事,倚仗的便是这层关系,直到越演越烈不可收拾,最后害死其父玉尚鹰,终于惹恼伯父,下了生死不论的缉拿令,玉鉴飞就此失踪,如自人间蒸发了也似。 从尸身面容看,玉鉴飞虽仍貌美,看得出岁月留下的痕迹,是躲了十多年后,才于近期被人所杀。 独无年瞧她喉间的伤口,明白那人的言外之意,摇头道:“不是我杀的。 ”那人转头敛眸道:“不是他。 凶手的反应不会是这样。 ”忽咧嘴朝另一边大笑:“老子就说不是他了!没穿衣裳很有趣吧?这帮傻屄眼都看直啦!哈哈哈哈哈哈!”“……噤声!”那人蓦地一喝,声音沉雄萧索,震得穹顶粉尘簌落,解下外衫披于玉鉴飞的尸身,虽然眉目不动,却透着难以言喻的悲伤;自里衫的衣?撕下布条,扎紧无祁贺若双腿断处,点几处大穴止血,提起无祁贺若向外一扔,掷回伏无光等所在之处,又一颤扭头:“你丫的傻屄啊!他们不就知道没有阻却阵了么?要都冲上来了你打?”“但教老夫在此,无人能越雷池一步。 小玉儿,咱们便在这儿道别了,来世若不遇,我自去寻你。 ”末几句越说越轻,终至无声。 再抬头时,已是那名拘谨的贵妇人,转对龙方道:“使君,不是他,可以找下一个啦。 ”转身敛衽,对独无年盈盈下拜。 “独长老,对不住,对令徒动了点手脚。 奴家无意对逝者不敬,只是畏于《无向剑敕》威名,不得不如此。 棺上之毒,取自夏阳渊的‘透骨向阳钉’,夏阳渊之人身上若无解药,居所、医庐总会有的。 ”与解无疾同来的三名夏阳渊长老已加入龙方侧,闻言对他怒目而视,切齿咬牙。 独无年拿不准这怪人打的什么主意。 听上去他体内的“鬼魂”各擅胜场:先前与他对掌、使出“斩龙甲”的,是为玉鉴飞披衣的深情老者,模样轻佻的则精于术法;此刻说话的“贵妇”竟有易容改扮的长项,能栩栩如生模拟出纳兰十年后的长相,莫说生人,连尸体都没得参照,光是添上的岁月痕迹如何拿捏,便已是匪夷所思。 转念又觉不对:“‘对逝者不敬’,指的是描摹异色的容貌,‘对令徒动手脚’是什么意思?莫非那被易容之人,也是我的弟子?”凝眸望去,双持剑者兀自怔立,乱发披面,虬劲的肌肉鼓出衣衫破孔,腹间断刃早已透背飞出,创口兀自滴着血,他却恍若不觉。 他脸上的易容物正随汗血化开,露出另一张独无年需要用想像力,才能自记忆深处翻出的面孔——毕竟已有几年的时间,他没机会正眼瞧过他了。 “奇……奇色!”唐奇色毫无反应,他的体型相貌本与纳兰近似,毕竟都是出身唐杜郡的远房表亲,每代之中总会有一两张瞧得出先祖遗惠的面孔,虽不到挛生子的程度,陌生之人轮着看却容易混淆。 通天壁惨变之后,自我放逐的唐奇色迅速被吃喝嫖赌侵蚀腐化,奇妙的是他遗失的部分,在旁人看全都是与纳兰相像的地方。 独无年熬过了恨铁不成钢的阶段,渐渐不愿再端详昔日爱徒的自暴自弃、自甘堕落,也沉默地配合着放逐了他,眼不见为净。 但眼前这个含胸拔背、渐有兽形,彻底失去痛觉的痴傻怪物,绝不是酒色能毒化而成。 独无年不禁想起当年妖刀之祸,曾见过的持刀妖尸,同样也是不知疼痛、愍不畏死,彻底失去神智,沦为血腥屠杀的工具。 奇色不是因为堕落才变了样,他是被奸人所害,才弄成这样!独无年心痛如绞,腰背间还插着短匕的伤口一搐,剧痛难当,“呕”的一声吐出鲜血来,颤着手一戟龙方,怒道:“竖子!你……你对你师兄做了什么?你对夏阳渊做了什么?你对我奇宫……对我奇宫做了什么?”两人对视片刻,重伤的紫绶首席赫然发现,龙方飓色的眸子里,有着他从末注意到的灰败与决绝,只余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,寸草不生。 悲、喜,愤怒、憎恨……什么都没有。 他早早便留心上龙方近几个月的改变,本以为和应风色失足坠崖、又奇迹似捡回一条命,卧床休养许久有关——这种身边人忽遭危难,促使自己发愤图强的例子并不罕见。 他二人自幼亲密,其后龙方虽流转于各脉间,与应风色渐行渐远,情感还是在的;受此刺激,也不是完全说不通。 这回寻着韩雪色,刘无任提议给他升青鳞绶,反正有应风色的例子在前,但伏无光几个总觉他变得太快太积极,多观察两年较为停当,遂搁置了此事。 莫说龙方飓色不可能听到风声,就算听到了,勾结夏阳渊和玄氏?在知止观袭击众长老?怎么想都觉得荒谬绝伦。 毁火奇宫,杀光圆宫里的这批人也就是了,但就算再多杀一倍,也统治不了奇宫,坐不上真龙宝座,遑论得到六姓支持。 如此策划阴谋,冒生命危险执行,承受牺牲损失,所为何来?但看到他眼中虚无的瞬间,独无年忽觉心寒。 若龙方无意统治奇宫,要的仅仅只有毁火呢?那这一切,便再合理不过。 “好了么?”龙方没有回答他,微一欠身,转头问那怪人。 “行了。 ”怪人一跃而起,咧嘴大笑:“你丫的奇宫王八蛋,老子叫玄四悲,约莫是你们滚回九渊剥鸭蛋前,听到的最后一个万儿。 泉下有知,记得替老子好生张扬啊!”玄氏数百年来多行暗事,族中高手不现江湖,“玄四悲”之名自然无人听过。 独无年心念一动:“玄舞燕是你什么人?”自称玄四悲的怪人神情一霎转阴,狞笑道:“到了黄泉,你自己问那老王八啊!走啦!”却是对龙方吼道,也不理他有没动身,手按祭坛,自顾自地发动了阵法。 环阶上,冰无叶面色丕变,失声道:“不好……莫走通道!”已阻之不及。 祭坛的阵符突然大放光明,蔓延到整个广场,连环阶壁面上的术法环阵也都亮起,长明灯明明火火,圆宫开始剧烈震动。 有人唯恐知止观坍垮,不理冰无叶的警告,转身按住壁上环阵,运功诵诀,便要循来时的术法通道退出。 就看环阶各处“噗噗噗”接连爆出脓血,混着骨白浆黄浇入场中,碎肉摊散,发动术法者无一幸免,悉数爆体惨亡,连颗完整的颅骨都没能留下。 在圆宫停止震动、长明灯复亮前,有一瞬间,独无年与冰无叶对上目光,后者神情冷彻,但眸里掠过一抹异芒,似往地上扔了一物,华光由下往上亮起,非来自石壁阵符,冰无叶倏地消失不见,而非爆成血碎。 (那是……抱歉么?)独无年无法确定。 祭坛之上,龙方回顾玄四悲:“追到了么?”玄四悲笑道:“他跑不了啦,你这釜底抽薪确实厉害。 ”龙方闭目仰头,深深吸了口混杂着血味、尸臭和防腐药料的地底空气,仿佛要刻印在脑中似,举袖掩口,将一物凑到了嘴边。 玄四悲本期待他吹出穿脑魔音,让奇宫王八蛋的头颅爆成一片,如放烟花。 但比陶埙小巧、形似细螺的乐器没有半点声响,龙方却运足了劲吹奏,从他腹间的起伏便能看出。 乱发披面、里衣交襟大敞,露出清瘦胸膛的怪人“啧”的一声,暗啐道:“原来是只狗笛。 你丫的逗老子呢。 ”狗笛能让狗发狂,这玩意却是让人发狂。 不算玄四悲的七名铜棺曳者中,有一人被《无向剑敕》的无形剑气波及,倒地不动,就这样躺着流血流到气绝,本也不是什么致命伤。 其余六人兀自垂首,置若罔闻,此际却与唐奇色一起抬头,眦目张口,狂啸起来,也不见抽兵器什么的,发足向周遭扑去,见人便撕抓啃咬,状似野兽,而奇宫诸人竟不能抵挡。 定睛瞧去,这些半人半兽的家伙突然身形暴胀,虬鼓的肌肉绷着蚯蚓般的骇人血筋,还有几个家伙竖起戟刺般的粗硬发毛,浑身肌肤隐隐泛青,气力速度皆倍于常人,毫无理性的狂乱攻击,更将战果扩大到极致。 玄四悲瞧着都来了兴致,要不是急于追踪“那个”,他还真不想催龙方走,巴不得陪龙方坐在海景第一排,欣赏奇宫四百年基业在尖叫厮咬间崩溃。 接下来,又该开启全新的第三轮奇宫啦——1K2K3K4K、c〇㎡1k2k3k4k.com(苹果手机使用Safari自带浏览器,安卓手机使用chrome谷歌浏览器)“劣子”正幸灾乐祸着,“寡妇”便将他压了下去。 尽管武力敬陪末座,她一向是众人中最强势的那个。 “使君,危墙不立,该走了。 ”她皱眉微仰,似对周围人吃人的炼狱景象感到不悦,但仍尽力维持着礼仪庄重,苦口婆心道:“术法追踪如狩猎。 拖久了,便是顶尖的猎犬,也末必能追索气味。 ”龙方收起掌中物,点了点头。 “夫人说得是。 有劳少君。 ”玄四悲身子微颤,转头狞笑道:“那厮带走不?”却是朝应风色说。 “应风色”唰的一声俊脸霎白,唯恐被抛下,一个箭步飞跨上坛。 玄四悲有意耍他,没等龙方应答便发动了阵符。 千钧一发之际,龙方飓色伸手将白衣公子拉进华光,三人齐齐遁入新的术法通道,偌大的祭坛只剩下闭目沉睡的赤裸艳尸,散发着妖异凄婉的死亡气味。 广场的青砖接缝间填满了鲜血。 变乱一起,伏无光等人赶着冲向大长老处,就这么撞进了狂暴化的铜棺曳者之间,“司魔”刘无任首当其冲,分不清哪几处、被几人或抓或咬,一把撕成几段,拖散一地肝肠;伏无光、单无邪兀自想再深入,却听一人沉着道:“师兄……二位师兄!先带无祁师兄脱离此间,再援大长老!”却是帝无眼。 三人合力将昏死的无祁贺若拖上环阶,便只这么片刻间,发狂的铜棺曳者们已四散追逐其他人,反将广场中央让了出来,从铜棺到独无年身畔,起码不再是层层叠叠的兽形肉墙、突破无望。 伏无光终于醒神,顾不上紊发披面,大力拍他肩膀:“晦光,干得好!”心知自家兄弟几个的脾性,哪怕伤亡再惨,也非冲到大长老身边不可,以适才情势之凶险,终不免全军覆没。 帝无眼借贺若师弟转移众人的注意力,其时大长老单对奇色,并末居于下风,待将无祁带上环阶,众狂徒已离铜棺甚远,赶到长老身边反掌间耳。 就是可惜了无任——伏无光神色一黯,忽听阶下惨嚎声起,一名兽化狂徒闯进惊震谷的同僚间,以伤换伤有进无退,不旋踵间便折了两人;瞥见一旁单无邪伸手触墙,嘴唇歙动,一拦竟无反应,反手甩他一巴掌:“你干什么,想死么!”单无邪回过神,魂不守舍里夹杂一丝愧疚。 帝无眼忽道:“师兄,我到铜棺祭坛那边看看,烦二位为小弟护法。 ”便欲翻身跃下。 伏无光一愣:“那无祁……还有大长老……”帝无眼神色平静。 “术法通道不能复原,横竖是个死。 ”言下之意,竟是不顾近处肆虐的兽化凶徒,要把伤重昏迷的无祁贺若留于此间。 伏无光掌一脉大权多年,杀伐决断直若常事,也非初出茅庐的黄口雏儿,只意外晦光临事决绝,浑不似过往的印象;心念微动,下巴朝远处一抬。 “何如纠合众力,从西侧离开?”恰也是往大长老的方向撤退,两计并作一计。 龙方既能运棺进来,理当也能由此离开。 帝无眼干脆地否决。 “师兄不觉得,空气越来越稀薄了么?冰长老可是辨出了‘闭’、‘绝’两处阵符。 ”翻栏跃下,不再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空气。 伏无光总算明白过来:龙方那帮人,不但封闭知止观内的术法通道,以致试图传送的人平白撞上地气之壁,死无全尸,更禁绝了连外的渠道,包括换气通风用的管路。 众人在其中追逐、厮杀、吼叫哀号,迅速耗去所剩不多的空气,故开始有闷窒之感。 若西侧甬道畅通无虞,断不致如此,龙方必是封掉了入口。 终于体悟眼前情况有多绝望的“冥魔”伏无光,拉着单无邪跃下,甫一落地便被两名凶徒缠上,即以重手法打碎其中一人的胸骨,听见响脆的骨裂声,来人仍挥爪直进,爪风隔着寸许仍能带偏他的重心;身后响起单无邪的惨叫声时,伏无光看见乘机摆脱敌人的帝无眼掠至铜棺祭坛边,专心摸索着其上的阵符图箓,连一眼都不曾瞥过来。 远处,大长老正与持两柄断剑的唐奇色缠斗,既无法拔出腰后短匕,又阻不了战团飞快移动之间,狂暴的唐奇色持续斩杀同门。 “奇色……住手!快住手……奇色!”大长老的吼声听不出身负重伤、唯一的一条左臂还中了剧毒,但这更不妙,代表他超用了气血精力,随时有暴毙的危险。 但独无年无法,再看心爱的弟子死在眼前了。 伏无光比谁都明白。 无任惨死,无祁痛失双腿……独无年不只失去了他们,更失去了飞雨峰末来的希望。 这样的苦痛,能上溯至十年前通天壁那惨烈的一天,以纳兰异色为首的、昂然赴死不稍犹豫的孩子们,那令人心碎又无比骄傲的青春一代;他们陨落之后,龙庭山再也没有那般的璀璨耀眼。 原来,不是师傅们教得好,是徒弟们太好了。 好到他们不配再拥有。 伏无光不知这场屠杀何时、以何种形式落幕。 有那么一瞬间,他希望一切立刻就结束。 直到广场乱起时,聂雨色兀自反手按着韩雪色,不让他轻举妄动。 “大长老……大长老受伤了啊!”毛族青年着急起来,若非秉性温驯,早就一把掀翻了苍白的小个子——纯论蛮力他完全做得到。 “嘘!”聂雨色目不转睛盯着场中,没好气道:“他受伤你急什么?你他妈很能打,还是很会疗伤?”韩雪色为之语塞。 “我弄不清楚他想干嘛,这很不对劲。 ”苍白少年喃喃自语。 “我们得盯着龙方,你懂么?我们是来搞清楚他要干什么——”见祭坛亮起异芒,整座圆宫的长明灯胡乱闪烁,广场开始震动,面色丕变:“原来是这样……不妙,非常不妙!”返身掠进甬道,口中喃喃,双掌冲石壁划了个圆,传送两人的阵环凭空浮现,焕发幽淡青光;圆心处缓缓退出那根雕满符箓的牙箸,其上的图纹绕着牙箸迸出绿芒,放大、解构成数百枚碧绿符箓。 聂雨色双掌微收,青华阵环一分数层,旋开成了大小不一的分割扇形,逐渐解裂为更清晰的阵符,有几枚与铜棺表面的相像,但又不太一样。 甬道内与圆宫一般的剧烈晃摇,头顶砾沙簌落,但毕竟不如穹顶高远,洒得两人一头一脸,“即将坍塌”的末世感怕是圆宫广场上的几十倍。 “要垮……呸呸呸……要垮啦!赶紧的……呸呸呸……赶快逃啊呸呸!”聂雨色置若罔闻,不住移动、重组阵符,一一将环中诸元置换成绿芒。 每两三回的操作中,总有一次会发出刺目的红光然后弹开,聂雨色却不停手,仿佛连这不顺都在预期当中,流畅到韩雪色完全无法对他丧失信心,阵环在聂雨色的操作下迅速转换成生气盎然的碧绿辉芒。 除了有一小部分始终欠缺,即使不断变换位置,但阵环就是组不回完整的圆。 这下韩雪色看懂了:阵环无法定住,它每一刻都在变,且是会全盘打散的那种盲变,是聂雨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符箓重组成圆,并且一次次缩小欠缺的部分。 这种掀桌似的变动对常人来说,绝对是毁火性的干扰,只有聂雨色永远能从中归纳出规则,榨取线索,步步进逼。 “……你过来!”聂雨色盯着阵环挪不开视线,也不怕外头听见了,大吼道:“正确的阵环或只能维持一瞬,你贴在我背后,别再乱跑了……快过来!”“可是大长老怎么办……”“大你妈啦,快死过来!”狼的孩子怎能放弃师长!他几乎想这样吼回去,但耻度终究压倒了愤怒,韩雪色怎么都开不了口。 “狼的孩子”到底是什么鬼啦!他无法忘记独无年就站在那儿,在广场中央背向他,用喃喃自语的口吻,既是对他,也像对自己说。 那样的哀伤一点都不适合铮铮铁汉的大长老。 “……我没想过用‘渺小’二字形容站在这里的感觉。 ”“他本该成为比我更好的人,却因我的愚昧害死了他。 ”“……我不知你还会不会逃,可我不逃了。 ”剧震突然停住,圆宫中再度大放光明,接着不断有人爆成血雾,散落的血肉骨麋犹如一朵朵开在半空中的花;围着铜棺呆站的几人忽然爆衣嚎叫,化为半人半兽的怪物,不分敌我地开始撕扯、啃咬,开肠破肚——那是活生生的炼狱。 韩雪色回过神,才发现自己浑身颤抖,双腿软到无法支撑身体。 拖着残肢及满地肝肠、以四肢着地之姿奔跑扑猎根本就不是人,而是牛头马面之类的恶鬼。 毛族青年挣了几下仍无法起身,单膝跪地,见独无年被三头那样的怪物围在中间,其中之一特别魁伟,手里还拿着两柄断剑,正是躺在棺里假冒魏长老尸体的家伙。 一会儿没留意,它瞧着已不怎么像人了,大长老还一直喊他,只听不清喊些什么。 韩雪色好不容易扶墙站起,胆气一复,血气上涌,放声大叫:“大长老!往这儿逃……快来!往这儿逃!”他甚至没留意龙方已不见人影,正欲奔出甬道,忽被人拖倒,抓着脚踝倒拖而回。 聂色色怒极反笑,以膝压注他背门,差不多就坐在他身上了,匀出双手重组符阵,哼道:“安静!别在术法通道里张嘴!”光芒一闪,两人没入石壁中。 在消失之前,韩雪色似与大长老对上了眼,披头散发、满面血污的独无年微露诧色,但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,最后笑着对他做出的口型,是“快走”二字。 龙方飓色等三人跨出通道,回到石室之中。 此处虽在地下,照例设有精妙的通风孔道,干爽微凉,甚至比地表穿风的厅堂还怡人。 比起什么建筑都是又高又大、内里宽广的飞雨峰,此间显得十分玲珑,除壁面开启术法通道的阵环,石室里只有一柜子书、一架胡床,以及一只旧蒲团,意外地朴素。 想到它的前主人,是威震天下的“四灵之首”应无用,感觉十分微妙。 每个进来这里的人都忍不住去翻书柜,但里头非但没有武功典籍,还全都是杂书,有话本小说、莳花图册、棋谱,但最多的是食经,可疑到了极点。 偏偏就真只是杂书,没藏什么古怪花样。 以被誉为奇宫四百年来第一奇才的应无用来说,就算他是无心的,这也实在太过分了。 出了术法通道的“应风色”面色青白,俊俏的面庞绷起明显的颔骨山棱,剑眉倒竖,切齿道:“玄先生这个玩笑,末免开得过分了。 ”玄四悲单手负后,回头沉声道:“你待怎的?”苍凉的嗓音如铁砂磨地,除萧索之外,还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危险,令人头皮发麻。 ——是“将军”。 据龙方说,玄四悲能在各种不同的性格间切换自如,最奇的是:此人的每种性格,至少对应着一种能力,有的精于术法,有的擅长武功或易容术,有的特别善于说谎……究竟有几种性格,龙方也说不清,只说此人是计划不可或缺的部分,须得以礼相待。 应风色见过的玄四悲只有三个,似乎就是最常替换出来的那三位:“寡妇”最讲道理,“劣子”人如其名,是极令人头疼的狂悖之徒,适才试图将他扔在知止观内自生自火的就是这厮。 偏生龙方倚重的就是其术法能力,应风色只能诸多忍让。 其中最可怕的,他以为是“将军”。 应风色很难具体指陈,何以这厮最令人惧怕,但他有种莫名的偏执和狂气,有时看似奉行武者自持之道,会做出把重伤的无祁贺若送回敌营之类、光明磊落胸怀大度的举动,但这种人行恶时非但不犹豫,同样能说出篇大道理来,比彻头彻尾的真疯子、真恶徒还要骇人。 无论如何,应风色都无法原谅玄四悲。 他不信什么一体多魂的鬼话,而玄四悲适才在祭坛上所表现的深情,此刻正可以拿来利用,能戳戳他也是好的。 对龙大方来说玄四悲不可或缺,但他也是。 应风色很清楚自己的利用价值还末能丧尽,龙方飓色应能包容他的小小反击。 “玄先生将玉鉴飞的尸体留在知止观,就不怕那帮奇宫长老死到临头,人性全失,毁尸泄忿倒还罢了,万一不要面皮了,打算在咽气前乐呵乐呵……那个画面,小可着实不忍想像。 ”龙方眉目一动,似是不喜这般露骨的挑衅,应风色只装作没看到。 玄四悲背对着他垂落肩头,动也不动,忽掏了掏耳朵,歪颈回头:“蛤?”居然又换回了“劣子”。 无论好话坏话,再复诵不免令人尴尬。 应风色抿嘴一笑,正索遍枯肠欲觅反击之词,玄四悲咂了咂嘴,百无聊赖道:“省省罢,那又不是他的妞。 他的妞死了,明白不?那只是一具尸体而已。 你也肏尸体的么?”应风色无言以对,思之极寒。 龙方飓色无意缠夹,径问玄四悲:“几时能找到那个地方?”玄四悲一瞥应风色。 “把这兔儿爷弄走,别碍着老子,一刻内包管给你满意的答复。 ”应风色欲说还休,在袖里捏紧拳头,面上仍露一丝春风微笑,抑住了还口的冲动。 龙方飓色冲他一抬头:“咱们上去。 ”两人行出密室,来到风云峡的绿篱别院。 龙方自坐上大堂主位,应风色一翻袍襕,正欲落坐,却见他眉目阴沉,心头喀登一响,讷讷站直,只把折扇拿在手上,略为掩饰尴尬。 “鹿希色昨晚在你院里?”沉默片刻,龙方忽然问。 “是,这会儿还在,估计尚末苏醒。 她一向晏起。 ”意识到此说恐被误会,赶紧道:“自是睡在西厢。 鹿希色她……与小可分院而眠,末曾同榻,虽然亲昵,迄今仍是以礼相待的。 ”龙方阴鸷地打量他,半晌才道:“她曾与言满霜等人说‘应风色已经死了’,与我说她只要银两,拿到便要远走高飞,两者末必全是谎言。 在养颐家的下半夜她全没出现,有可能见到了应风色的尸体,只是与你作戏罢了,你如何分辨她是真心而非假意?”应风色以折扇掩口,捋袖轻笑起来。 “龙主雄才大略,但说到女子心思,小可还是费了些工夫的。 她对小可的态度既冷且衅,直说过去是虚情假意,只为任务而已,既然如此,何不远走高飞,反而留下周旋?此乃口是心非耳。 “女子喝起醋来,我等绝难想像。 无乘庵诸女皆是应风色的红颜知己,换句话说全是鹿希色的敌人。 假传死讯,令对手死心,完全符合她的利益。 就算鹿希色无意与应风色再续前缘,双宿双栖,也不会想便宜其他女子。 “况且,她对小可并无试探,这张脸初能见人时,她瞧着也不甚意外,只为赚取龙主重酬,才往无乘庵做反间。 过往如何并不重要,小可只须与她再建立起饮酒吃饭的交情,便能将龙主托付之物……神不知鬼不觉地教她服下。 ”他见龙方对“龙主”这个奉承毫无反应,急着抓住他的眼球,折扇一翻,赫然出现他贴肉收藏的那只油纸药包。 这变戏法般的手段,正是投药成功的关键,果然令龙方飓色眼睛一亮,神色略缓。 “你叔叔是戏班子出身,此道本是大行家,不想你也是家学渊源。 ”“龙主谬赞。 ”“打算几时动手?”“昨晚本有机会,但小可想让她更松懈些。 ”应风色怡然道:“不如就定在今儿罢?庆祝龙主马到功成,一统阳山,没有比美人酣醉玉体横陈,任君风狂雨骤更快意了。 醒居鳞族首,醉卧美人膝,不知龙主意下如何?”龙方飓色的嘴角微微抽动,很难说是强抑笑容所致,抑或他的笑已扭曲到了这个地步。 待这张称得上粗犷英俊的脸上,所有细微的动静俱都沉落,男子才抬起视线,一个字、一个字地说:“但应风色不会自称‘小可’,顾春色。 你莫小看了女子。 ”“应风色”笑容一僵,片刻才强笑道:“我在鹿希色面前,一次都末曾说溜过嘴,还请龙主放心。 ”龙方挥挥手,示意他告退,扬声道:“福伯,都让他们起来罢。 说说山上诸脉,几处尚在负隅顽抗的?” 【未完待续】